种种情由,谢衣在旁皆看得分明,也大略能猜得出沈夜在想些什么。
人逢大变,心性总难免受影响。沈夜决意以身殉城,本已生无可恋,只盼与倾尽他毕生心力的流月城同归。谁知天意弄人,一心赴死之人竟未死去……这般活着,在最初的短暂意外后,留下来的便只有茫然。
流月城已殁,族人也都有了安置,华月、瞳、小曦……沈夜曾想为之守护与之并肩,想为它奋斗努力的人、事、物,皆已面目全非。
此时此境,沈夜独活有何意义
站在栏边,沈夜负手望天,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前所未有的迷茫与虚无停留在胸膛里,令他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如此……
“师尊,湖上风凉,当心受了寒气。”
身后传来熟悉的话语,温暖外罩随即覆到他肩上,隔开湖面上缕缕微凉的风。
这声音这人,皆来得不早也不晚,似恰好在提醒他:还有初七,还有谢衣在,沈夜怎会独活呢?他此前全部人生所留下的唯一羁绊,还有谢衣啊。
这般亲密而不僭越的动作,在流月城里曾重复过无数次,那时他是自己忠贞的剑与盾,自己是强撑大局的大祭司。他们都不容易,为这一人一城。
沈夜伸手拢住衣襟,知晓那人就在自己身后,沉思片刻,问:“你说……本座这般活着,有何意趣?”
谢衣顺手为他理开头发,道:“若一年前问,我必答:主人活着,于初七便有天大的意义。”
“那现在呢?”
“谢衣心若磐石,自是一如既往。”
是么……沈夜转过身,面对谢衣,见他今日身着白衣,脸上架着偃师镜架,显然刚从偃甲房里出来。
“又在摆弄什么?”
“给师尊的礼物。”谢衣微微一笑,“不日便可完成,届时愿它能为师尊助力。”
“给我的?呵。”沈夜忽而想起久远的轻松岁月,心头层云散开些许,道:“当年你若有偷懒懈怠,必是躲在生灭厅偏殿里琢磨你的偃甲。记得一次议事你缺席,我怒了,亲自去审你,结果见你……”
“哎,师尊,那些丢脸的往事何须再提。”谢衣笑得尴尬,“还是我主动招了吧,你直入生灭厅,问谢衣何在,底下人吓个半死,准备给我禀告,你却不许,问了地方亲自来逮我,结果一进来就给吓了一跳。”
“嗯,我料不到,你那各色偃甲把偌大个偏殿堆得满满当当,而你何时做下这一切,我竟毫无知觉。”沈夜接过话头,说罢,摇了摇头,难免有几分伤感,“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后来,后来你终究还是离开……”
“师尊……”谢衣知他又想起那些不愉快,本打算说些什么岔开,终究又觉不妥。
身为古往今来第一大偃师,谢衣自有千百种法子可让人开怀一笑,然而此刻面对沈夜,竟都不愿用出来。
真正的沉痛与悲伤经不得任何调笑,也不会为任何机巧而转移。何况,在沈夜所承受过的痛楚与虚无面前,任何玩笑都似乎过于轻忽。
惨剧既已发生,除非撕毁记忆,否则绝难以抹去对人心的影响,即便抹去记忆,也难免不会再有复苏的一天。
自己便是最好的例证。
“师尊,回房去吧,天快黑了。如今一日凉过一日,待到清秋销尽,冬天还要落雪呢。师尊身上顽疾未愈,莫要受了风寒。”
“再站会儿。”沈夜盯着湖岸边丛丛花木,沉寂多日的话语终于打开,低叹道:“流月城中无四季,如花叶上这般艳丽的红色,实在是想也难想。小曦生前总念叨着下界的万里河山,盼能看上一眼,可是直到她身亡,这河山诸般美景也只能停留在她梦里。可恨我无法入她梦境,不知她所梦见的山河,是否真是这山河的模样?”
若能入她梦里,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必当为她幻化出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再点缀上这奇峰磊磊,清波连天,令她备受折磨的生命能因此多些快慰。
凝望静水湖一顷碧波,沈夜微微叹了口气,又道:“流月城举目所见,尽是皑皑雪原,茫茫寒风,若非你当年提出造偃甲炉的主意,族民还要受许多苦寒,这倒是感谢你。”
“谢衣惶恐,未及完成偃甲炉便离开流月城,此事一直是我心头之憾。后续建设之事,都是师尊和瞳完成的吧?”
“是。瞳对偃术也颇有心得,你虽离去,但留下的图纸和笔记已足够完成偃甲炉。”
“他是领我入门偃术的恩师,只可惜……”想起瞳,谢衣颇为怅然,就其行径而言,瞳所作所为多有他不能认可之处,但毫无疑问,瞳是他们之中最透彻,最清醒之人,由始至终。
“对了,师尊。”谢衣突然想起件事,对沈夜道:“龙兵屿那边,我曾令偃甲鸟远远地去看过,发现瞳座下的傀儡十二混在族人当中。”
“……瞳临死前,嘱咐他不可轻贱自身,并命他前往下界。”
“可是我观察到,十二在龙兵屿呆了一月后便趁夜离岛,往中原去了。”
“他要替瞳看遍这万水千山,自不能困守在龙兵屿上,往中原是必然之路,也是最好的选择。”沈夜仰头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幕,悄声道:“我们这样的人,对下界难免又爱又恨,爱它天高海阔,广袤山川,嫉恨当中俗人凡庸,比我们这惨遭囚禁的神裔之民活得更加潇洒自如。天意……终究是这般不公平。”
他声音很低,话语几乎不曾溢出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