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练字。
桌上散了十几张书签,有宽的有窄的,有寒梅图,也有仕女图。他一一举起来看,都是摘抄自《漱玉词》。她的小楷写得很是清秀,上一字的落笔处会有牵丝连至下一个字,字如其人,云淡风轻。她蘸墨汁时会以手腕轻轻带动,笔尖落在砚台里会晕开一圈一圈的墨色涟漪,一直荡到了他的心底。
是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清闲安宁的时光了。
不用去关注商场上的你争我夺,不用再敷衍面对杨昱美一日三变的蛮横要求,也不用再去想这么多年都放不下的颜家和……阿荏。
他握住了石砚,帮她磨墨。
苏沫的手腕停在半空,看了他这“假书童”一眼,还穿着笔挺的西装,这摸样,怎么看都那么好笑。
前几日,她终于是没有忍住,就问他颜氏的事情是不是和他有关,谁料想陈以航忽而就怒起,拎起她的一盏茶盅就朝墙砸去,而后摔门离去一晃小半个月的时间,他都没来见过她。苏沫也跟着赌气,他的情人那么多,还有一个正牌女友等他哄着,少她苏沫一个,也应该没什么关系罢。
这样想着,心里便跟着泛酸,人也禁不住就走神了。
镇纸下面的书签被他扯了出来,放在嘴边轻轻吹着簇在一起的那团墨汁,“怎么写字的时候还不专心,好好的一张书签就被你给毁了。”
她搁下笔,起身抢了回来,“要你管。”
墨汁染满了大半张纸,实在是难看,像极了他们现在的关系,黑漆漆的堵得难受。苏沫心烦,于是“唰唰”两声,书签被撕成了几半丢进了一旁的废纸篓。陈以航含笑看着她,“下巴脏了。”
她顺势去摸,“哪儿?”
“这儿。”他在她对面用手比划着自己的下巴,眼神戏谑。
她又细细擦了会儿,分外乖巧地问他:“还有么?”
他点点头,“还有好多。”
这下苏沫恼了,又使了劲去擦,他好笑地掰下她的手替她擦,“下巴再抬高一点,还要再高一点。”她听话极了,顺着他的要求去做,结果忽然一下,陈以航朝着她凑过来的樱唇就舔了下去,浅尝即止,而后又躲了开来,一副餍足的表情。苏沫羞愤至极地瞪着他,像一只发怒的猫咪。
陈以航背对着清辉,微笑不语地瞧着她。
苏沫不再理他,转身收了东西就走。
她洗漱好回到房间时,他正在帮她整理桌子,手依次划过书橱上的一排宋词,表情变得深不可测。桌角整齐叠放着她誊写的书签,苏沫忽然记起高子乔也曾对她的书签兴趣颇浓,缠着她问了好些奇怪的问题,可陈以航只是回头问了她两个字,“疼吗?”
苏沫一怔,半晌才摇摇头笑得冷清,“这么多年了,早就不疼了。”
是疼得麻木了才是。
身体的,心理的,能忘的早就不会刻意记得了。
陈以航眼眸一紧,漠漠开口道:“以后和我在一起时,都不要骗我,我只爱听真话。”
苏沫笑话他的霸道,“可真话我不愿意说又怎样?”
“不愿意说的话我不会勉强你,但说出口的话,都要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你的难过、委屈、快乐,这一切悲喜,只要你想,统统都可以说给我听。”
他的目光将她牢牢锁住,手里挑出来的那张书签还在晃动。
苏沫不答话,越过他的身子躺上了床。
他走过来替她拢紧了被子。
苏沫背过身去不再管他。
过了一会儿,陈以航走出房间,替她合上了灯。她隐约听见楼下浴室响起一片哗啦啦的流水声,而屋外的风声、雪声竟不知何时就已销匿了,全世界似乎静得只剩她怦怦发虚的心跳声。苏沫根本没有睡着,耳边越清净,她越是要想起陈以航深凝的目光,一颗心也就跟着惴惴不安起来。
长久的静默无声,她忽然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
他在抽烟。
黑暗的房间门口,陈以航点了支烟沉默地抽着。透过指间忽明忽暗的闪烁星火,他定定瞧着她。
苏沫纤弱的身躯,在黑暗中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蹙眉掐灭了烟,转身去漱了口水便折回来翻身上了床。苏沫忽然紧张起来,她刚想侧身,他却霸道地从身后连人带被一起抱紧了她。他的头贴着她的脖子,来回蹭她,苏沫舔了舔唇,随便扯了话题想分散紧张:“你为什么不挑别的书签?”
陈以航闷闷发出声音,“我不喜欢《漱玉词》。”
她攥了攥手心,桌上那些他看过的《漱玉词》书签,都被他叠得分外整齐,甚至还依次按照辑本上的顺序排列,若果真如他所言不喜欢那本词,又怎会连每一首词的在书上的先后顺序都记得这样清楚……苏沫突然奋力挣开他的怀抱,转过来一字一顿地说:“要想让我答应你刚提的要求,除非你以后也都不许骗我!每一件事情,都不可以!”
陈以航静静瞧着她冷清之下如此娇蛮的孩子气,忽然就红了眼眶。他顿了顿,笑着点了点头。他想起自己刚刚抽走的那张书签,那是唯一一张没有没有摘抄李清照词的书签,背景配色是深蓝,画有海豚,配句是一句库切曾经说过的话。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心微动奈何情己远,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
可谁还在这里……
等成了一座孤岛。
你是一座岛,而我是上不了岸的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