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祁安答应着,旋即摘下耳机。与陌生人进行交流,是她生活的常态。总是会有大部分不及心的只言片语。在她答应后的时刻,所有请求话语的前饰都已不作为将如何为其服务的考虑因素。不想耽误对方,并没有将手机里的音乐暂时关闭,只是任其在耳机里持续演进。祁安将搭在栏柱上的右手放下,把袋子挂往手肘。
“我都已经调好了,全景照啊。不要把我放在正中间就成,那样看起来太傻。”女子把从包里拿出的单反相机递给祁安。她中文词库中的含所有翘舌音的语汇,似乎都已被她个人化为平舌用词。
“好的。”
“美女,不要把背景虚化掉啊,人暗点没关系。背景比较重要的。”
她的请求中有急切命令的意味,唯恐一次出错。
拱桥上,祁安以她为中心点,绕着她转了三百六十度。透过手机屏幕看到远处的景和远处的人,产生一种应对此境此景的虚幻之感。饱和度对比度和锐度都经过人为调整的西湖和人,非自然地融合成了自然的构图。她此刻帮她拍下的所有照片都不是彩色的,而每一张黄金分割点处的女主角都笑得极开心。暗色的双唇内露出不止八颗亮白牙齿。祁安看到她的眼神,有与她咧得极开的双唇不是很相符的黯然。明媚的脸部表情遮不住她心底某处暗黑的深渊。她没能驾驭好它,还是让它在她的双眼中流泻了出来。那也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她永远无法掌握的技巧。有些人的嘴角生就下扬,那会使本身的哀伤负上难以承受的重量。所以他们在彻底改变之前,努力微笑。似乎自觉命运不幸的人,更要学会展露满含幸福之色的笑颜。
在祁安打算又一次按下快门的时刻,一个年轻男子用自己的满副愤世嫉俗堵上了她手中持着的相机摄像头。那双眼睛挡去了后面女子的笑脸。等待障碍移除的一瞬,她看到她正在用双掌抢时间似的舒缓两颊颧骨和笑肌。
“好了,就这样吧。美女,谢谢你啊!”
“照片色彩好复古啊。”祁安交还相机,看向她的眼睛。女子戴了蓝色虹膜的美瞳。
“嘿。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西湖了。”女子的视线抓住了涌金池里的金牛,似在不带情绪地自言自语。
“复古嘛,是永远流行的时尚吧。”她又看向祁安笑说。
“对啊。有道理。”
“慢慢欣赏吧,还是蛮美的。”她说着,边将单反相机收进双肩红色牛皮包里。
“谢谢啊。”语罢,她像是掌握了此次不对等谈话主动权般的率先终止了交谈的进展,不待祁安的客气措辞,就自顾自地两步并作一步,走下拱桥的石阶踩上平直石板。闪电般的撤离。祁安看着她没有任何回顾地消失在仍旧绿意蓬勃的大树后面。观看她各种自拍至她消失,似乎只是发生在一瞬之间。她还来不及觉察出她此时突然逃避般闪离的实际心理意义。
看着邈远的湖面之上已然融进天色里的冷灰色山形轮廓线条,突然想再看一看几年前读过原著之后的电影,《冷山》。她一直以来都对刻骨铭心的一见钟情式的爱情怀有某种,类似感佩的敬意。
“杭州这个地方嘛,山都不算太高。来西湖,就是为了看湖。抬起头找山,没看头儿。”
右边高壮的满身品牌运动装的中年男子,向前仰着头左右扫视着,把挂着绿叶的树木都压在视线之下,向他右边快步同行的男子用极尽雄壮的声音吐露自己的此番心志。抑扬顿挫,颇有领导讲演气度。
“不对不对不对,现在上哪,不像是为了看人?去云南大理是看人,上长城是看人,待会儿站到断桥上,还不照样到处找人看?”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呐!”
“哟呵,经常旅游的人,就是有境界嘛!都可以立地成佛了呀,我等凡夫俗子看到的还净是人。少了一个劲儿往里挤的人,旅游对我来说也就没多少意思了……”走在右侧的男子经过祁安身边,前去之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转视线落在左后方慢游的祁安身上。
“咱待会儿渡个船吧,上江心屿逛逛。”
“你说,咱好像很赶时间呐!”
“太久没走远路,双脚都激动了,这节奏根本慢不下来。”
“……”
他们从慢走的祁安后面超前越过祁安。她看见他们一个紧急调转车头般的左转拐进了集贤亭。高涨的湖水,使亭子从陆地延伸出去而漂浮在水面上。倒影中一翼双层十二角的亭子在水中颤颤巍巍,形体几近溃散。站在片状漂浮物之上的人在水里欢悦地扭曲变形。他们在无意向前靠近的静止的行人眼中进行着各自几乎木讷的自导自演的身形变异。
祁安站在走道的边沿上,一一看过前方不远处站在亭子里面的每一个人。
一个身着蓝色羽绒衣的小男孩,于亭子外沿淘气地直往水面倾斜,其后白色羽绒服的女人拽着他的小手臂训斥出声。尖利的语音越过湖面直抵她的耳蜗,震动鼓膜。似乎这才意识到许久之前摘下的耳机并未戴上。
从羊绒围巾的绕圈上小心取下耳机线,塞到耳朵里。曲子在数次随机之后,又回到了《laterna a》。孤独无措的女孩在寂静山谷深处徘徊般的首段降调奏鸣,提示曲子才刚开始。驻足湖畔,祁安拿出手机,将曲子一触暂停。快速找到《t》,钢琴琴键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