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焚的仍是旧日合香,却意外地少了些味道,笔尖在青黑色的砚台边缘游顿,提起笔杆,又不知写些什么。
“陛下,天晚了。”宋牙猫着身子凑到他耳边,不禁侧目窥探天色,果已蒙上一层漆黑的幕布。
苻坚没有回应,只是站起身来。四周侍奉的宫人只多不少,却莫名让人觉得这偌大的宣室殿只有此刻显得空荡荡的,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子,外面的空气一拥而入,冲散了馥郁的香气,倒是使人清醒了许多,苻坚虚了眸子,向长廊的尽头眺看,什么都没有。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更多的像是一种习惯,习惯他坐在案前,支着额眼看着少年形状姣好的下颔一下下磕着衣领,目光中迷离困倦,方一反一贯的刻意,而显得颇具孩童情态。他常常赤着脚悄悄穿过前厅,走到窗前,打开窗,漫无目的地向外张望;他会在睡前挨个的将灯烛熄灭,站在床榻上踮着脚尖将帐幔放下来。
他会说梦话,乱七八糟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
“陛下。”宋牙压得低沉的动静再次在耳畔响起,眼前长廊的尽头便又变回了长廊的尽头:“李美人候着了。”
苻坚眉端微皱,却很快平复了下来。
“他怎么样?”
宋牙一怔,灰黑的眼珠子绕着眼眶悄莫声息转了一圈,笑着问:“陛下是说……”
“慕容冲,他怎么样?”
宋牙低下头,轻声答道:“回陛下,送去的吃喝皆不见少,成日呆坐,一句话也不说。”
苻坚不知为何突然轻笑了两声:“倒像是在邺城。”
宋牙似是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点头应道:“彼时倒也下饭下水。”
苻坚收了笑意,从窗前转过身去,朝内室走去,在榻前站稳了振挥双臂,示意更衣,宋牙打量着他的背影,轻声对着一旁的小侍的耳朵吩咐几声,那小侍是如领了一道旨意,碎着步子退了下去,方到门前,正与门外的人照面。
自外而来的守门内侍同样是低着头碎着步子,一路匆匆地进了内室,在苻坚面前跪下,声音尖细:“陛下,桐生先生求见。”
宋牙看向苻坚,只是他背对着他,也所幸他是背对着他。
“这么晚了,为何事?”过了一会儿,苻坚才问道。
“回陛下,先生说,是为陛下一桩烦心事。”
这话落下,一旁更衣的侍女不知为何地停下了动作,苻坚似乎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肩膀微耸到慢慢放松下来,这口气便又长长地呼了出来,气氛格外的安静,底下跪着的内侍不由地心底打鼓,宋牙立于一侧,良久不见动静,便径自走上前来笑语道:“陛下何来的烦心事,天这么晚了,不如——”
“让他进来。”
后话戛然卡在嘴角,宋牙眉梢一动,见苻坚已转回了身子,擦着他的肩自行走到了前厅,端坐在了案前。
“让他进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桐生一路紧随着引领的内监,眼下除了白玉的砖石、高立的门槛,就是温凉平滑的卵石、砂浆,他走到正中也不曾抬头,只是蓦地跪下去,声音不小,咚的一声。
他的脑袋深深地埋在铺开的袖子里,直到得到允许,却也没有见到他阴影中的面目和神情。
“先生为何事而来?”
“陛下可否挥退左右?”
这反客为主的问话来的意外快,连苻坚和宋牙都未反应过来,时间过了一会儿,宋牙微微蹙眉,眼见着苻坚似乎有所动似的,挥了挥手,他也只得领着一众宫人从宣室殿内撤了出去。
周遭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闭门而全部消遁去了,苻坚看着他总算慢慢地将目光投来,面色凝重而苍白。
“陛下恕罪。”
慕容冲倚着窗子半坐半躺,门前摆放的汤粥一类凉透了,不再有恼人的味道,他眼里盯着一片片的梧桐树,不然就是直挺挺的竹竿,都是绿油油的望不到尽头。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二声,慕容冲伸出舌头来舔舐干涸的唇齿,回过头来,再度看向那些清汤白粥。
他从来不是一个有毅力的人。
他站起来,走到屋子中央,抬头看,横悬的房梁垂下一根边缘参差的白绫,是他从榻上撕扯下来的,昨日便悬在之上。他曾尝试着将它打成了一个圈,把脖子搁在里面,却只过了一会儿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想怎么样,反正都是一样,就像前日那般,被人捉着脖子掐死了,不与自己悬着脖子吊死是一样的吗?
他低下头,又看向对着床榻摆放的铜镜,昨日被他摔得粉碎,一片片利刃一般的镜片反射着清冷得光芒,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新鲜的伤口。
或许隔天他就要被从这屋子里带出去,戴上镣铐,刀斧手在他的眼前将一柄砍头的刀磨得发亮,之后一下将他的脑袋剁菜一样切下来。究竟与自己在脖子上划一刀,有什么两样?
甚至比对起来,似乎自己了结要显得有尊严许多,但转念便想到:他还有什么尊严可讲?
一直以来宽慰自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放弃,倒还不如开始就放弃了,既然开始没有决心一死,那么到这时候了,总有不甘心的地方。
但是思来想去,总归只两个字:畏死。
慕容冲倒不害怕死人,因为似乎从记事起,他就已经在刑场上见识多了脑袋滚地,上下分离的场景,他或许也曾捂着眼睛不敢看,但总有一双大手掰开他的遮掩,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