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从睡梦之中悠悠地醒转过来,入目是一片萧索:树干和竹杆子还是笔直地挺着,却只是伶仃的几片枯叶惨兮兮地维系着生机。日头隐去了,隐入浓厚的云翳里去了,连一丝光芒都不漏下。叆叇流云,宛同水中行船,悄悄地划着细细的桨,一会儿溜走了大半。
只这一方天幕,便如鸟笼闪开了一道容头不容身的缝隙。
慕容冲眨了眨眼,睫羽密密铺下来,眼前像隔着一根根铁似的柱子,模糊了。他浑身如被束缚,微微挪动了手脚,原是不知何时被一席裘衣裹住。
怎么突然就睡着了呢……
他从胡床上坐了起来,裘衣滑落下去,被王洛上前扶了一把,又牢牢地箍住肩膀,慕容箐搁下手中针线,案前林林总总、乱七八糟的,覆着一件厚实的冬衣,只作出了一只袖子,看大小却与以往她做的襁褓衣物不相同。
“你醒了。”慕容箐柔声说,她如今身子更重了,走路却稳了起来,像个妇人的模样了,一手扶着腰身坐到了他的身边:“怎么说着说着话,回头你就睡着了?从正午一直睡到现在,睡了好几个时辰了,午后天凉,又不想叫醒你……”
慕容冲睡得头脑昏涨,目光四周游荡,在丛丛密密的秋竹梧桐间,满地是金黄色的落叶,半数烂在泥土里。
“底下的人都将东西收拾好了,陛下准见了太史令,才去了不长时间……明日一早,咱们就回去了。”
慕容冲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一旁的针线,问道:“你的手,好全了?”
慕容箐从袖子里伸出手来,放到他的眼前:“你是说夏天烫的,亏得有桐生先生照料,虽还红红的起皮,却好多了。”
她又随着他的目光而去:“哦!我知道陛下对你的赏赐一向多,裘衣和大氅都是最好的,可是穿在里面的,总归我亲手填上棉花,你穿上也放心些。”
慕容冲垂目一动不动,盯紧了她的手,依是红彤彤的,却消肿了不少,中上几个大的水泡破了,留下了疤,难看而刺目得很,又有密密麻麻针扎的孔。
慕容箐一向不在人前露手,被他这样一直看着,心底酸涩得很,也不舒服,悄悄地低下头将袖子落下来,紧紧地掩住了。
慕容冲移开视线,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兜兜转转,最后落在空洞洞的树杈上突兀而起的鸟巢,心底堵着话不会怎么说、亦或说不出来,蓦然一股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像是雏鸟饿极了,慕容冲抬了抬头,看向王洛。
“长安都这么冷了,这些东西还不走?”
王洛微微颔首,答道:“这是落下的。”
“怎么落下了?”慕容冲皱了皱眉头。
“一窝的兄弟姊妹,都会飞了,数他只在巢里安逸着,到了这天气,还伸不开翅膀,只能落下等死了。”王洛慢慢地说,脸上的神情一成不变,连嘴巴都只像一枚空落落的窟窿,一张一合,连什么语气都听不出来。
慕容冲的眸色暗了下来,问道:“我七哥,他什么时候到边地去赴任?”
“听说,是春天,一开春就走。”王洛答道:“边地苦寒,只能等天暖和了。”
“若是王丞相,该怎么处置他。”慕容冲突然问。
王洛顿了顿,有些犹豫,即便如此,倒也毫无失仪,只平淡地开口答道:“若是丞相,便各打五十大板。”
慕容冲笑了笑,该是不怎么相信,却说:“从前在邺城就听说过,王丞相罚人罚得狠,且不管王亲贵族,犯了法的一律要罚,太后的弟弟,都给枭去了脑袋。”
“陛下仁慈厚爱,丞相严于治法,二人相得益彰,乃是国家之福。”王洛从容地说道。
“太学里斗殴生事,还给他官职……”慕容冲神情冷冷,蓦然换了语气,问道:“听说丞相罚了太子?”
“太子监国之任,又是陛下后继,要为可托付之人。”王洛说:“且太子未有什么伤处,滚一身泥罢了,倒是将人打得头破血流,说是自己伤了……怎么也说不过去。”
“那也活该。”慕容冲毫无动容之色,轻描淡写道:“人家是什么人,他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备着他气急动手去的,身边又人多势众,是要打了他还不肯吃亏的,他不自量力,皆是咎由自取。”
王洛将袖子收了收,不再说话。
慕容冲从床上跳下来,脚隔着鞋踩在地上,踩在未来得及扫清的树叶子上,沙沙的扰耳,他往前走了一步,摸到高大的梧桐树,手抚着树干使劲摇了摇,几片残叶便顺着掉落下来。
“听说我十叔的儿子得了官职,他以前在邺城无官无爵,到这儿来,官给的是不是太高了?”他慢慢撤回一只脚来,随口提到。
“您是说,与您最要好的那位?”王洛问。
慕容冲怔了怔,没有回答。
“既同是燕室宗亲,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听说是在边地立了功,天王爱他勇气,所以才提出来的。”王洛轻咳了两声,接着说:“起初也有人反对,却给丞相同意了。”
“哦?”慕容冲单调地蹦出一个字。
“从前的叔伯兄弟,该补边的,都已经任上一年了,就剩下七哥一个人了,春天也要走了。”慕容冲淡淡地说,声音轻得几闻不见,他微微偏过头,对着慕容箐:“女人的手,成了这样,成日还缝缝补补的,怪不得陛下不喜欢你。”
大驾返还,已是盛秋,长安城里总要比城郊暖和一些,洛门门口的柳树却蔫蔫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