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不照镜子,章尧臣也能想象的到自己头发又白了多少,脸上皱纹多了多少。
“想必你也知道,若我死了,你也不能安然无恙走出这间机关房。那索性咱们就先聊一聊吧。”章尧臣略微放松了一下,定定看着许杭,“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抬头看向许杭,许杭披着章修鸣的衣服,略微有些大,挂在他身上,显得更加纤细,他只是坐在一把普通的木椅上,平视章尧臣的目光也像渡了一层银,便似看灰尘中的污垢,让人无地自容。
许杭垂眸看着照片,竟多了许多眷恋:“参谋长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轰的一下,好似什么东西在章尧臣脑袋里炸开了。
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钟鸣,就好像自己一直在等的东西,突然在某个时间来临,耳边都是一个回响—终于来了。
他眼睛瞪得巨大,身子也微微往前倾,好像要这样去看许杭才能把他看得清楚明白。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低头看看照片,两张脸似乎渐渐重叠在一起,越来越分不清。
“你是燕钗的孩子……你是…少棠?”他唤出了记忆中的那个名字。
没成想许杭一下子厌恶上脸,把枪一举:“别让我再听见你的嘴里喊出这些名字!”
这一刻,竟让章尧臣想到很多年前,到蜀城的场景。
许多年前,他从一个逃兵当成了一个军长,在蜀城风光无限,一时间让很多人都很羡慕,自然,他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拜鹤鸣先生所赐。
人人都说,鹤鸣先生和章军长是管鲍之交,有他们二人在,蜀城一片祥和。至少曾经,章尧臣也是这么想的。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人心歹毒,而是人心不足。年少的章尧臣也曾经是个善良的人,直到他第一次见到了金燕钗。
那是鹤鸣先生的妻子,千载难逢的美人。
章尧臣初见金燕钗的时候,刚拎着一壶酒,意气风发地走进芍药园里,远远就看见一个女人端着香炉从町步脉脉走来,袅袅香气像是她多情的眉眼,裙角摇曳生姿,腰间玉佩的蝴蝶几乎要飞出去一般,只轻柔一瞥,他就打翻了自己的酒壶。
鹤鸣先生折下最好看的芍药,别在金燕钗的发髻上,在她耳边说些什么悄悄话,芍药双色怎敌她低头嗔怪的娇羞?
只是看着这一双璧人,章尧臣就脸红了,咕噜咕噜灌了好几瓶酒,那一天破天荒地醉了。如今回想,金燕钗那银铃似的笑声还在自己的耳边,吴侬软语,醉煞人也。
他想,为什么这么美好的芍药花不是在自己的怀里绽放呢?
他嫉妒到发了狂。要是鹤鸣先生不在了,这满园的芍药不就是他的了吗?要是能拥抱一下这芍药,就是死也值了。
于是他就忘记了,他忘记了是谁帮他病重的母亲脱离病榻,他忘记了是谁帮他摆脱了逃兵的责罚,他忘记了是谁给他无私的帮助。
他只记得那唯美的女子,想看她只对自己笑。
他做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毁了满园的芍药,和那朵心心念念的芍药花。
当初他在火中哀求金燕钗跟她走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像现在的许杭一样,是把他看做跳梁小丑的嘲讽。她宁愿随鹤鸣先生而死,也不愿被他触碰一秒。
就连章尧臣自己也知道,这是他这一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第137章
冥冥之中是有天意的,章尧臣相信这点。
在金燕钗死的那一天,他就觉得有一天他会有报应的,所以许杭的出现给了他这种时辰到了的感觉。
他缓缓地摘下眼镜,想和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寻出一点相似,看了好久才长叹一口气:“你以前长得很像你的母亲,现在倒是变了很多。”
“世事变化无常,相由心生,心都变了,相貌又怎么可能不变。”
章尧臣方才若说有那么一点点的恐惧,那么现在就完全没有了,甚至说多生出了一点感慨和触动。若不是许杭厉目看着他,他几乎就要伸手去摸他的头发了:“我从前抱过你,你一下子长这么大了…我以为你和你母亲一起走了,没想到……”
“没想到我还活着,活着回来找你们了,我让你的儿子成了残废,让你的女儿旧疾复发,让整个上海滩的烟贩都与你为敌,让你寝食难安。参谋长,跌入地狱的滋味,好受么?”许杭挑明一件件事,就是要让章尧臣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
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说章尧臣不难过是假的,可是如果这么做的人是金燕钗的儿子,他又觉得无从恨起。
看着桌上的相片,章尧臣锁紧了眉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些经年的秘密:“你会恨我也是应该的…对她,是我欠的她的。一报还一报,不怪你,是天意。只是这是我的债,不该由他们背负。”
许杭嘴角一挂,声音冷下去:“一报还一报?呵…参谋长真的这么认为吗?”
章尧臣一怔。
许杭又说:“你用了一天的时间把我推向地狱,而我想把你推向地狱,却整整花了十一年。这笔账,你觉得公平吗?”
现在这对话其实很奇怪,一点也不像两个仇敌之间的交谈。它太过心平气和,没有争吵,没有厮打,然而那种紧张却一点也不会少。
轻轻嗑嗒的一下,章尧臣放下自己的眼镜,揉着自己的鼻梁,慢慢地说:“你走吧,孩子,你既然活下来了,那就该好好活着,过平凡日子,我不想伤害你,算是我对她的一点弥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