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永远那样可爱迷人
送出谢丽娟,大宅招呼一个年轻人锁门。谢丽娟一听他叫那名字便站下了。“二老朋”?正是她家姥姥的外甥,没想到他就在这儿跟大宅。近来他渐渐已和一家人熟了,尤其杨杨跟他玩得极好。谢丽娟甚至想让他干脆搬到家里来住算了,只是担心丈夫不会同意才一直没开口。
她笑着跟二老朋打了个招呼,二老朋只腼腆笑笑点点头。出花窖门时大宅叫住了她,似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什么事?”她问。大宅迟疑着:“最近,在家里或是什么地方,看见过……一批书没有?”
“?”
“花卉方面的,《名花谱》。”
“没见着。怎么?”谢丽娟显得有些狐疑。
“没什么,没看见就算了,以后欢迎常来。
“会来的,只要凑足足够的门票钱。”谢丽娟风趣地笑笑,招呼二老朋,“下了班来吧,来家吃饭。现在杨杨简直谁也不要了,就找你呢,再就是……”刚想说“那条狗”,想想不合适,就打住了。
回到家她迫不及待地铺开了一张宣纸。不知怎么,她的手都有点发抖了。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经年不遇的“艺术激情”、“创作冲动”么?总之这情形她从未体验到过。她饱饱地蘸了画笔,笔锋充盈欲滴。笔一点到纸上,手便奇异地不抖了。
毫随心走,心随意往,意念酣沛,雄浑而又灵动,恍若天马行空,只余沓沓足音在耳际敲响。手中的画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得心应手,点染出的色彩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出神入化,而且她也从来没有获得过像现在这样好的“通感”……一气呵成,最后收笔带住,她周身感到了一种空空荡荡的舒适。风停了,浪息了,潮落了,她浑身发软,以至搁下画笔,她再没有了按上印章的气力……
她不知道三十年前她是怎样随着母血由母体中诞生出来的,也不记得由那悸动、抽搐、挤压、剧恸中降生她曾有过怎样的感觉。她曾无数次企图用想象来弥补这一缺憾,在生小杨杨时,她更是忍住剧痛期图用心来体味一个生命在他结束十个月或说长达几十万年的胎梦时的瞬间感觉,那一刻该将是多么神秘,又该是多么伟大与动人……可是她没有成功。
她几乎觉得那于血泊中蓦然醒过胎梦的新生裂变感,简直是非人间生灵所能禀领的了。然而这一次,她却分明把一切都经历了。作品她可以接连不断地创作出来,可是这样的经历,这样的感受,今生今世恐怕却再也不会获得。
丈夫回来了,开了那间闲置的小黑屋,好像扑嗵扔进了什么。
她急匆匆按上印章想招呼丈夫进来。超常的喜悦好似已使她疲惫的身体盛不下了,必须由别人来分担一点,否则她吃不消,她要给压垮、要累坏的。可是急急挺起腰身,却又缓缓颓下,她没有叫出口来。
“一个人的欢乐分担给别人,别人便就会有了同样多的欢乐”。可是,丈夫会懂得她的欢乐么如果不懂不理解,那么你分多少给他,在他又何义之有?唉,丈夫,他远不是凡夫俗子,他对各个艺术门类的无师自通、以及偶尔所发的精辟见地,常常让她也感到吃惊。然而唯独对她的画、对她的世界,他却从来都很少能说出点什么来,哪怕皮毛的观感。
他不是不想说,不是有何忌讳,她感觉到了,他是真的说不出来。她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与悲哀。“一个人的痛苦分担给别人只会给自己增添加倍的痛苦。”可是,丈夫若真能理解她的痛苦……不,若真理解也就本无痛苦可言了。事实是,她连加倍的痛苦也不能祈望,唉。
丈夫进来了。对着画看了几眼,有一点,这次他倒一下就看出来了:“你这是……摹的谁的花?”
谢丽娟迟疑着说:“……大宅的。我到他花房写生去了。”
马阳“哦”了一声。从妻子潮红的面颊和深掩着一种晶亮的眼神中,他看出来,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望他对她这画说点什么,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态是往常从来没有过的。毫无疑问,这幅画附着她比对过去她所有作品都要强烈得多的真情与挚爱。
不由他不站在那儿,对着那画多看了好一会儿。然而令人懊丧的是,他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又不能无感而发。逢场做戏跟别人可以,跟妻子他使不出来:唉,若要大宅在这儿,也许他会看出点什么、说出点什么来……是的,正如谢丽娟到他那写生一次,便获得了在你花房多少年也未能得到的奇情异感一样,在旨趣与性灵方面,他们是相通的……
他没说什么,揭起布罩打开了电视机。
期冀与祈望从谢丽娟眼中十分落寞地滑失了。垂下头站了一会儿,疲惫地收起了画稿画具。
这时,杨杨推门探进头来:“妈妈,我去跟大狗玩一会儿。”好像不大有把握会得到批准,便又进一步保证道:“就一会儿……三点半就回来。”
天!电视都在播新闻联播了,她“三点半”就回来!谢丽娟看着女儿,忍俊不住,不觉哑我失笑:“去吧。”说完故意又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
女儿抿嘴羞涩了,大概看出来“三点半”可能说得不大对劲。唉,女儿的娇憨永远那样可爱迷人。
“我看你呀——”马阳拾起刚才笑喷在地上的香烟对女儿说,“一点不差,真是个王小二!”女儿在幼儿园上小二班,老师怕孩子们把衣服穿混了,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