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一走,梅长苏又捂着手帕咳嗽起来。
火寒之毒愈后,这病只在春天偶有发作。本来早春已发过一轮,这些天应当相安无事,然而他近日心事重重,病势眼看就要回袭。梅长苏不愿萧景琰看见了担心,在他面前总是装作无事,每次只在四下无人时,才咳得入心入肺。
有时他也会想,自己会否就这样莫名地死了。每一遇此念头,偏又突地生出必活的决心。
他曾让他为了自己的死痛苦两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有第三回。
初时答应搬上猎宫,梅长苏没想过要长留,只念着能让萧景琰安了心,便寻个由头再和蔺晨出去远游,或是趁他松懈了防备,趁机让飞流带自己逃走。可是几日下来,机会纵多,他却越来越动摇,越来越狠不下心。
而后,蒙挚重伤。梅长苏便是想走,也已不能再走。
次日清晨,蒙挚家人赶到。
蒙挚的夫人梅长苏曾见过,林家世交,将门之后。她自幼习武,骑马射箭,文韬武略,均不输男儿,行事言谈皆颇有乃父之风,出嫁之前也是一位巾帼英雄。此次听闻蒙挚受伤,是先安排了家人护送儿女,然后单骑夤夜赶来。
梅长苏在蒙挚的房间见到她时,能看到他夙夜不眠的风尘仆仆。
蒙夫人曾听过林殊梅长苏的传闻,在赤焰翻案之时也曾与蒙挚谈起个中往事。此时乍见故人,脸上没有多少惊异,只是十分镇定地说:“阁下是……苏先生?”
梅长苏一揖:“见过蒙夫人。”
面对她,他到底感觉歉疚。若不是自己,便不会有这所谓春猎,不会放马上山,蒙挚便不会受伤,不会如废人般躺在床上。
可是蒙夫人却丝毫没有怪责之意,轻轻颔首,说道:“我与夫君都不相信你已死,果然,我们猜得不错。”
她向梅长苏示意坐下,自己也坐回床边,握住蒙挚的手:“他知道的时候,一定也很高兴。”
梅长苏心里一顿,坐下,捏紧自己的膝盖上的衣袍,有些痛苦地启齿:“蒙大统领是打猎时……”
“他们都告诉我了,是马踩了捕兽夹,把他从背上摔了下来。”她打断他,“九安山久不作皇家猎场,附近的猎户便偷偷进来盗猎。这是意外,也是他……命中该有此一劫。”
梅长苏摇头,想向她陈明自己在此事中的关联,荒置的猎场为何会突然举行春猎,蒙挚为何会不看清前途便贸然追逐猎物……这一切,并不是真的无缘无故。对蒙挚的伤势,他也不该全然置身事外。
然而蒙夫人并没给他机会,只是接下去说道:“他领军去迎战大渝的时候,我也担心,担心他马革裹尸,有去无回,担心我要从此失去丈夫,我们的孩子从此失去父亲。但是万幸,他活着回来了,哪怕带着满身伤痕,自此不能拼杀如故。但至少他还在,在我们眼前。”
她侧过头去,不着痕迹地抹掉眼角的泪水,继续说:“现在也是。万幸,他还活着,还在我们眼前。”
她的脸上慢慢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昔日刚强不输男儿的女子,现在化作水样柔软,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我最怕的不是他瘫了残了,我要伺候他下半辈子,而是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了,而我连那一刻是什么样子,都毫不知情。”
十五
蒙夫人言罢,为蒙挚掖了掖被角。蒙挚因为药力昏睡将近一天,此时药效方过,正好迷迷糊糊地醒来。他乍一看见夫人,还道是身在家中,第一反应便是去撑身起床,待到发现下半身毫无知觉,这才忆起发生了什么。
蒙挚愣了一愣,发现夫人眼角带泪,便面带惭愧地说:“夫人,对不起,我……”
“道歉有什么用。”蒙夫人嗔怪地说道,“事情已成这样,御医总会尽力地医治你。大夫说过没有,你能坐起来不能?可以的话我抱你起来。一天没梳洗了吧,我让人打盆水,亲自给你擦擦身。”
蒙挚呵呵笑了,转头看见梅长苏也在,脸上就有一丝罕见的难为情,低声道:“有人在呢。”
蒙夫人倒是性子爽利,自自然然地回道:“擦身的时候让人出去就行了。”
他夫妻二人和睦,对待如此大事都是出人意料的镇静。梅长苏一个外人在此,倒像是碍着了他们夫妻,他当下有所自觉,起身向二人道别,识趣离开。
时辰尚早,猎宫四下寂无人声,更显得鸟?*分外清晰j不清的细碎声音叽叽喳喳的,从长廊到花园,仿佛千万把声音在对着梅长苏说话,然而究竟说的什么,却又分辨不清;
梅长苏停下脚步,那说话的声音忽然又止了,重变成一曲曲清晨的莺啼,在朝阳洒下的万千道金光中,穿梭于树梢,盘旋在枝头。
而先前令人困惑的声音钻到了心中,梅长苏这下终于听清。
那是一把坚定,却温柔的女声。
他想自己定是神思恍惚了,昨夜未曾好睡,兼之记挂着蒙挚的伤势,早上赶来还不觉得,现下见过了蒙夫人,才觉得整个头昏昏沉沉的,脑子像被人拎出来整个揉搓过一番,再重新填塞进去。
梅长苏按了按额角,觉得兴许又是那火寒与冰续酿成的新毒作祟,轻叹一声,转了个方向,绕去蔺晨的居室。
想不到刚推门进去,蔺晨也不在床上。两人碰面,都是一样的同病相怜。只见蔺晨疲惫更甚,一双黑眼圈好似木炭熏出的,眼珠却亮得骇人。他一见到梅长苏,整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