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在街道上看到任何一个抱着幼小女孩的妇人。他只是不愿看到。
于是也只有这只小鬼可以陪伴他。
科特想,他是不会回到属于自己的那方土地上面去了。接到那封辗转而来的已经换了姓氏的署名信件那晚,科特喝得烂醉如泥。
醒来后他便将那封信给撕掉了,扔到了垃圾桶里面。
而那鬼东西后来又蹲在那里,一字一句大声读着那上面娟秀的字迹:
“亲爱的科特,我常常在想,你为什么还活着呢?当我已经放弃了寻找你的希望的时候,南方医院联系到了我,告诉了有关你的消息,而那时我几乎是深信你已经死了的——”
它没能读完。
科特拄着拐杖,几乎是跌撞了过来,发疯似的将垃圾桶一倒而空,浇在了门前的湿泥地里面。
他不能再回到那个温婉的姑娘面前了。他不能。
五个月以前,她深信他已经死了的,并为此佩戴黑纱,悲痛万分;而另一名好青年在照顾着她。战争结束以后,她却又被告知他其实还活着,只是失去了一条腿。
这不能怪她。科特想。
这不能怪任何人。
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回去了。
战后的科特拥有大把闲暇的时光,政府所给的微薄的补金也足够支撑他了无乐趣的生活。
于是科特也渐渐接受并习惯了只能与那只憎恨他的小鬼聊天的事实。
偶尔他也会跟它讨论雨季里的南方花草。他们一起坐在后门那里,沉默地看着牧场上的夕阳落下。
那鬼东西性情不定,有时候它愿意跟科特好声好气地说话,有时候又不留情面地表达自己的怨恨。
科特也不在意。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做噩梦的日子,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那些噩梦频率逐渐减少,但仍时不时地又使科特夜半惊醒,再也睡不着。
酒精镇痛镇魂,科特便总是借由它来睡眠。
而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起来,残疾和酗酒将科特整个人改了个样子。他眼圈很重,眼窝深陷,比战争以前颓唐了十倍不止。
“你应该出去做点什么事的。跟人交流交流,或者干点活。”
秋季到来的时候,那鬼东西会坐在树梢之上,跟科特指点生活,“战争已经结束了,而你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新世界里没有给你留下位置。”
“我没有。”
“这应该也是战争创伤后遗症的一种,我觉得。”
小鬼耸了耸肩。它从树梢上面飘了下来,并指着科特桌上的信件,“你应该去的。”
“我并不需要。”科特顿了顿,再次强调道,“我很好。”
“我只是不想你这样很快死掉。”那鬼东西如此说道,“我想要你活着,慢慢烂在这片土地里。”
这样子会很快死掉吗?科特不信。
他努力说服自己,现在的他没有一点问题。
现在的科特一个人活在陌生的地方,跟一只被自己杀了的少年幻化成的小鬼住在一起;他依赖酒精来麻醉自己,安眠,并镇痛;他不愿回想起战争时候的任何事情,闭上眼睛假装它不曾存在过,但似乎又每时每刻都希望回到战场上去。
残疾和酗酒是令科特颓唐的原因。但又似乎不止如此。
那小鬼说得没错,科特的确不习惯这个新世界里的一切。
更何况,他还看到了“人”。
科特努力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不需要产生罪恶感。那些人都是被他们的国家和政府派到战场上来的,他们应当有着必死的觉悟。那是荣誉跟信仰。
哪怕这绿眼睛的鬼东西跟他说,自己的祖国并不一定代表着绝对的正义。但他们也仍旧算是各自为信仰而战,并不应该怨恨任何人的。
但科特看到了“人”。他便寝食难安。
“他们上了战场。”
偶尔科特会这样说。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与那个鬼东西交谈。
而当他手里握着那枚信笺的时候,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些“人”,便又一次为自己开脱道,“你也是。你应当去憎恨你的国家。虽然我不介意你跟着我,将我错当成你最大的仇家。”
“不。我没有把你当成最大的仇家。你并不是我最大的仇家。”那鬼东西又是尖声笑着的。它很愉快看到科特总是这样虚弱地强调自己的毫不在乎。
而它也将脑袋凑了过去,几乎是跟科特的脑袋重叠了起来,一并看着那枚邀请信,再次建议道,“你应该去的。说不定会有些共同话题。或许他们同你一样。”
同我一样?衰败、虚弱、并被挥之不去的噩梦持续纠缠着?
科特抬头,望着那几乎是与自己重叠了身形的少年半透明的棕色头发。
“科特。”
少年叫他。那语气严肃得像是准备指出他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怎么了?”
科特回过神来。他几乎要把纸给捏皱了。
“我从没有上过战场。我告诉过你的。”少年说道。
是的。它曾说过。但科特忘了。
那天晚上的对话因着头脑里的酒精发酵而变得模糊不堪,于是科特忘了。他只记得似乎有那么一刻,他看到了眼前的少年人。
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再一次侵袭了科特的心脏。他回想起来自己在那一瞬间所看到的。
他看到了“人”。这并不是他应当承受并承受得了的。
科特捏着那枚邀请他参加滞留军人聚会的邀请券,那是由医院联络并转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