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在这里——无论是人还是魂魄,都在这里。
沐辰风拉着他在榻上坐下,出门盛了热水回来,方将他的斗篷除了,又将他散落的垂发拢到肩后,沾湿了布巾去擦拭心口那处黏在一块儿的血迹,直到布巾拧过三四次、铜盆里的水殷红浑浊,才把那层层叠叠粘得发硬的衣襟褪开。
噬咬了柘衣几十年的蛊虫修复宿主的能力惊人,万花心口血窟窿似的剑伤敛得只余一道薄口,湿布擦去血迹后,嵌在苍白发灰的皮肤上微微泛起雪青色。腰腹的那道剑伤更轻一些,伤口合拢后不过一条细线。
沐辰风握剑杀伐从来沉着冷静,攥着沾血的布巾替他净身却手腕发抖,末了抬眼,见着江言温煦而似有抚慰的祥和容颜,似是又见到那斜阳熏染下悠闲落子而气定神闲的他。
江言终究是江言,他不似柘衣那般为蛊虫所制,而是以残忍异常的手段取得先机、让蛊虫不得不依附他而生存,这般尽在掌握的作风至死未变,只是看他的人心境变了,也终于了然一切罢了。
万花的墨衫松落,从袖子里跌出一支毫不起眼的狼毫笔,笔身竹制,笔锋是上好的鼬鼠尾尖。
他拾起来,攥在手心百感交集。
他杀了他,他便是他此生挚爱无疑,只是这验证的代价太大了。
沐辰风神思许久,江言便这么坐了许久。直到他周身灰白的皮肤开始灼红发烫,隐约可见的青色血脉隆起又归于平静,沐辰风才慌忙以手背相试、触得一片冰凉。
苏玥曾说这般是蛊虫作祟,尚水云说这八成是魂魄不安,燕归泠却说人死不可复生、再如何也是枉然。
万花身上融于血脉的香丸气味隐隐传来,沐辰风有些悻悻地叹息,加快手上动作将他后心处的贯体伤痕拭净,又费力地与他换上新置办的寻常衣物,解了他那纠缠的发丝,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处封印、梳理后再束。
他行事简练本不会照顾人,江言又时而不配合,这番忙碌竟是比挥剑还累,收拾妥当后才将那管狼毫还入他的袖袋,抬头已是入夜时分。
江言去了那魔尊的红衣袍,坐在那里穿得似个寻常书生,双睫投下的阴影在灯火里晕开,面上不见冷冽只余平和,也始终没有动作,一双修长的手被沐辰风握在手里,给收拾得指缘干净再放回膝上。
冬夜骤冷,融雪也不见再化,沐辰风既已放下叛盟的话,便也将形同桎梏的身外纷繁一并撂下,干脆无所畏惧、心安理得起来。他草草梳洗后换掉了那身曾标榜战功的道袍,简单用了晚膳后披衣生得暖炉起,不久困意来袭,同江言道了声晚安,便钻进床里睡去。
睡梦即来,他见着迷雾后贴满符咒的木屋无人在内,覆雪的华山翠柏青松傲然。再遇恩师的故颜他已可坦然面对,躬身一拜了却前尘。梦里没有金戈铁马,亦无阵营纷争,不可结缘、不可妄想,都消弭在重逢的转身一瞥里,从此世事更迭,满盘错落,天地归寂后霞光满天。
许是精神松懈,抑或抛却尘往,沐辰风辗转后逐渐睡沉,醒来不觉天光大亮,原本的坐着的江言不知何时侧卧在外,前夜收拾平整的衣襟被他于梦中抓在手里起了皱。
寻常人若见此景定是惊吓跳起,沐辰风却怔怔地将他雅致的五官看了很久,侧过脸轻轻贴近他心口,直把眼前毫无生气的躯壳当作寒冬腊月的唯一温度,在漏进的日光里听得无声寂静。
他不曾主动与他靠得这么近过,以往他假扮江语寒最多换来他冷冷的斥责。而今暖炉未熄,博山吐烟,沐辰风嗅得他血脉里透出的香便觉安心,仿佛这般已是最好、最好的时光。
他换得了他生的机会、过得好的可能,却被他义无反顾地拒绝了。若他魂魄有知,才是他惶恐之时。
往后一连几日都不再落雪,河面冰封的雪盖也融得所剩无几,搜捕刺客的军士不敢马虎,禁令也没有撤去,热闹的街道渐渐冷清。
江言虽没什么反应也不会惹是生非,沐辰风同他住在此地,就像在最热闹的地方找得一处隔绝现世的归所、再不念其他。
直到一夜爆竹喧天,凭栏遥望可见皇城里升起的精致布帆,不敢前来问门的店家伙计硬着头皮送来各色干果,沐辰风才后知后觉这日是除夕。
往年浩气盟和恶人谷会在年节里自觉休战,沐辰风得了那几日空也往往无处可去,不是主动请缨驻守,就是作陪酒宴,再在曹煜同远道而来相聚的叶榕喝得酩酊大醉时抱剑出去透气。
今年少了身负年货而来的宋修然固而使人唏嘘痛心,却多了一个曾不可能伴在他身边的江言,即便他与他一起靠在露台的高栏长椅里不语,也足以坚定他曾于年节仓惶孤寂的心。
他与他道了岁日安康,在吐出的热雾里听烟花火炮响了整晚不歇。
唐廷惯例于元日举办大朝会,战火洗礼数年后的长安多少不似从前热闹,规模自然也小了许多。驱傩、传座倒是一样不少,几日后临近的商贾赶着回京,搁置的沿岸木架又有人开始忙碌,传言说商会要在今年开市弄一处别样的景来。
元正后从朝廷到百姓多有懒散,缉捕刺客一事似乎也不了了之,倒是相邻的几间上房开始有人住,似乎提前租下就为了赶着观景。沐辰风这便离开客舍走动,每日去到城门附近望一眼,以便在禁令彻底解除后第一时间把人带出去。
是夜,对岸快完工的工事出了点小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