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间,丝音韵清,如迟雾雨雰,这般一场又一场的玉雪曲调,已不知落下了几夜。但见那新月勾眉,今日已渐如一轮银亮圆璧。
寺内,医者双眸似秋水明溅,另手旋袂收针,指间已收回三枚神针,尾随幽幽筝弦复响,扬腕展指,切切错弹。
随涂有蔻丹的指尖轻勾慢捻,那悠扬的琴声藏纳内劲,巧柔地为伤者凝聚数日溃散不止的灵气,亦同时舒缓了任督二脉上的反冲之力。琴音化转渐开,温润宁逸,片刻,双眸紧闭的人影终于有了些微反应,本是近稀的呼吸渐转急促,一片混乱的意识彷如满潭激水化开了幽光,幽光散尽之后,是一股寂静的檀香气息袭来,心神如洗、稳定着神识动荡,渐缓、渐缓……
未料,涣散的神识渐渐拢聚,紊乱的气浪却剎那在体内连环爆起,急冲四肢百骸,全身筋络如被拉扯般!痛楚顷刻猛烈地刺激着意识,稍复知觉的伤者忍抑不住,发出微不可闻的呻吟。
医者见状,展指急捻,错错弦音如骤雨,阻了气脉乱窜,伤者的要关复陷入极端消长,只剩下苏醒与昏迷的意志赛跑,折腾负载的躯体。如此拼斗不知过了几时,方见冷汗涔涔的伤者硬强着意志熬撑过来,眉心拢蹙,应声呕出大片暗红色的鲜血。
这里……是何方?
眼睫翕动,千叶传奇欲勉强睁开双眼,耳畔却传来熟悉的声息:「请公子勿动,抱元守一。」
是他。
心知来人,千叶清楚自己的状况,遂依言照做,紧守元气,随琴声再经数曲渐休,身上几日动荡不已的灵气方才渐渐回定下来。良久,天不孤琴指一划,轻道:「公子,你慌了。」
这一句,比久别相遇后的问候来得重要。
千叶心头骤沉,未料与此人再度相逢会是这般场景。奈何内伤沉重,只能持续打坐调息,一边朝周方环视,见那肃穆佛龛、炉烟袅袅,却是蛛网遍布、壁墙斑驳,认出了这里必是一处荒山宝剎……
想来自己此番昏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了。
环顾了一回,却敏感地发觉独缺一条人影,千叶不禁脱口问道:「……长空人呢?」
「这几日,他一直在外头守护。日盲族,也尚安。」
千叶颔首,伶俐的心思也隐知现况,沉默半晌,方语带一丝犹豫:「大夫,我的状况……莫告知他。」
此刻,已是夜晚,早先前正下过一场暴雨,天方微凉,外头掺着几许唧唧蝉鸣,更添恬静。医邪闻言,眼波幽幽地闪动了一下:「为何?」
「他不需要知晓。」
「公子,你也执着了。」天不孤支手撑颐,依旧是昔日慵懒不羁的身姿,软绵的语气像缕春水化开,
「日盲族要光明,你就给予光明,但如果要你付出性命,你也要奉上?」
「他们不知吾元神有损。」
「他们赌错了,而你就该差点赔上自己的生机?」天不孤冷冷一笑:「可知你早前之举,若非吾七神针全数在手,岂能保你余下生机?……公子,容吾唐突一句,你不像是这般牺牲之人。」
直切之语,好似一颗巨石压下,密封再紧的底,也要被破出一隙的细缝,千叶传奇略微摇首,声里是难得的低微:「吾只是在思考,对他们而言……吾是何种存在?」
便为了如此简单的疑问,他难以自持。
这段日子以来,连番际遇动荡不堪,使他难得乱了心绪。自苦境到集境,乍灭乍起,苦心徒劳,避免牺牲是错、保人是错、身不由己是错……从来,他在意之人,总是对他怀着不谅解与不满,但他着实无法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又到底,自己在他们心中,是何存在、是何标准?
一旦成见已起,多言皆是枉然,纵然善于词辩,这些疑惑,却让他完全弃守。
既然他之所作所为无人心领,那又何妨任他们随意曲解?
他本无牵无挂的来,若这条路只容他一人独行,那他也无所谓……
「医邪行医,向来只求无上的代价,恕吾无法给予答案,但是……」徐徐飘动的炉烟里,天不孤立身而起,雾袖一扬,点亮了一捻烛光:「生吾之前谁是吾,生吾之后,吾是谁?这个问题,公子早已明了,不是吗?既然明了,那又何需挂怀?」
「吾知晓,」一语入心,千叶传奇阖起眼帘,苍白的只手却难得颤颤握了紧:「所以……吾绝不放弃。」那渐渐燃起的摇曳烛光,正温暖寒冷的身子,那声音也带着丝微震颤后的坚定,彷如在说给自己听般:「吾乃出于天魔池中的黑莲,也是日盲族的太阳之子,吾、吾绝不会输给自己……」
那是长久以来不曾透露的结,却也是自己不想正视的点,而今被血淋淋的揭开,也只有一片空白的疼痛。挖开了是空,填满了……也是空。原来过往是一片空白的事实,如此令人心惊。
曾经,对于自己的出身和日盲族对那人的崇拜,他皆看在眼底,并非不晓。世人多说自己与那人容貌相似,他也非不曾在意,然而,他从不觉得,自己该依附在别人的价值之下。所以,唯有自己,只有自己能相信自己、掌握自己,告诉他人,自己能够做到。
世途多所荆棘,只能不断逼迫自己更坚强,否则……谁也帮不了自己。
「一颗心活在俗世,唯有不动,方能不伤,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呢?」天不孤叹息,步向简陋的木窗旁,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