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离回头看了看小女鬼:“尉迟明霜果然成了游魂吗?”噎了一下,小女鬼垂着眼点头, 说“是”,待她回过神再次抬头时,琴靳已经携着云离消失不见了。
安府的院子兀自清风徐徐,府邸后边的竹林沙沙轻响,奏的是和去年一模一样的曲子。
安义仰躺着睡着了,安曹氏回屋捧了一条毯子出来,给丈夫搭上,自己则还是没有丝毫倦意,摇着扇子,如水的袖子绕过椅扶,扫拂在拥着清冷月光的地上。
蝉鸣夜愈静。
琴靳催动仙力,带着云离疾行,突然在一个转角处停下来了。那里站着一群人,琴靳敏锐地嗅到了来自“家乡”的气息,遂扭头对云离笑道:“y-in府来的。”
若说前面只是出现了一群夜游的鬼,两人还没必要停下来跟他们打个招呼。但那群鬼一字排开,分明是前来堵路的样子。另外,在这群年龄参差不齐的女鬼之中,云离辨出了一个熟面孔。
从前七香楼那个自尽的妇人。
那妇人现下算是这“组织”中最年轻的一位,身上的服饰还是生前饰纹华丽的样子。因为看见了认识的人,云离下意识去仔细打量其他人,看看还有没有熟人。
云离只能说,他找到了熟悉的眼睛。
就像安桐看到袁悯的眼睛觉得分外熟悉一样,云离与中间那个老妪对视的时候,也觉得她的眼睛分外熟悉。这份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来自于皮囊,可又似乎不能用“来自灵魂”这么纯粹的形容;而后云离觉得,这感觉来自于那老妪自己眼底无声的话:“你难道不记得我吗?”
因着那样的眼神,云离努力在记忆里搜罗这老妪的面容。
“明霜姑娘?”
老妪旁边的女鬼低声叫了她一声,似乎在问她,现在把这两个天上的堵住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叫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大几十岁的老人“姑娘”。
云离终于意识到,无论他怎样在回忆这张脸,都是徒劳,因为他的记忆里根本不存在这张脸。
但他的记忆里确然存在“尉迟明霜”。
见云离不掩“原来如此”的神色,琴靳抱起手臂,眯眼捏着下巴,直直盯着这个叫做“尉迟明霜”的老人。
一个在y-in府里消磨了后半生的人。
尉迟明霜在充州、京城……以至夏国五州杳无音讯,实则是她直接去了y-in府。她早就梦想着去y-in府做一只游魂,此时云离细读她的表情,心觉她这梦想实现了一半但也消弭了一半。实现的那半体现在她的行动上,消弭的那半在她心里。
她固执地离家,通过某种渠道去了y-in间,活到了可以用“苍老”来描述的年纪,然后死在y-in府,拒绝踏上忘川河的那座桥,如她所愿成为了一只游魂。
云离当然不知道尉迟明霜经历了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对游魂的幻想破灭了。破灭不是因为没有做到,而是因为没有感知到她希望感知到的东西。尉迟明霜的脸上是麻木,是习惯了某个对她来说安全却永远不会再被激情充斥的环境后的麻木。
想到这里,云离忽然明白了这群女鬼聚集的第二层含义。
他脑海里响起七香楼的夜晚中,年轻的尉迟明霜清冷的声音;七香楼的妈妈在那声音中被吓软了腿。尉迟明霜说,我要去y-in府当游魂,以后我带着你们啊。
云离再扫视了一遍眼前的“鬼墙”,意识到尉迟明霜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七香楼年轻的女孩们在阳间的颠沛中老去死去,后在y-in府几经辗转,到了尉迟明霜“麾下”。
思绪飘远了,云离好像更应该思考尉迟明霜是要做什么。
琴靳温和地笑道:“尉迟姑娘……就算您携着云离君到阎王跟前再告一状,小仙量着,阎王大人也说不出我们云离君罪在何处啊。”
尉迟明霜一直没说话。
良久,云离明白过来,她就是想看自己一眼。
想向他炫耀:因为我,你那遵规守矩的苏瞳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一种发泄,和绝望之中的许真拉尉迟府下水,是一种性质的发泄。
我在y-in府过得不好,但我更不愿意回到阳间再为人。追根溯源,如果不是你ch-a手我和尉迟令的事,我不会被伤害,尉迟府不会被伤害,我不会把念想寄托在死后,也不会到头来觉得,y-in阳两界根本没有一寸令人安心的净土。
净土也许在天上,可我这鬼样子要如何上天?
求之不能,我只想在你心里划一道口子,在你的痛苦上建立哪怕一丝快意。
这些东西在尉迟明霜的眼睛中汩汩流出,水流涌出眼眶后,竟然成为了无形的火。火再持续烧灼,将她皱缩的脸烧得更加难看。
尉迟明霜想在云离脸上收捡起零星的愤怒,但到头来她等到的是冷笑和一句突兀的话:“尉迟令大概也去y-in府了。”
众鬼不解,琴靳双手合十做了个“借过”的手势,而后帮云离拨开了人墙。
尉迟明霜猛然转身,紧盯云离的背影,随后发出了一声兽类哀鸣似的低喝。她知道自己的炫耀非但没有结果,云离却反过来刺了她一刀。
云离要说的是,尉迟令也下去了,你们或许会碰面,但你敢见他吗?以当今这种面貌?
往前走了几步,云离突然笑出了声。他还想当着尉迟明霜的面补充一句,那时八十岁的苏瞳也依旧身负一派仙风道骨的,可八十岁的你却变成了跟尉迟令永难相交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