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尚际方找梁冬哥来之前做足了准备,敢保证自己办公室这里隔墙没耳,但两人的交谈始终都还是压低了声音。本来有些感慨的话不适合说出来,不过不管是梁冬哥还是尚际方,憋着久了也确实需要倾诉一下。两人低声交谈了一阵,才若无其事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尚际方想起梁冬哥所谓的“现在是久别重逢,以后不能走这么近”,知道不会再有下次机会,以后梁冬哥跟他只能“公事公办”,便不想太早放人回司令部,拉着人逛起分区的办公地点来。
正逛着,从下面的工作站来了一个手下,朝尚际方和梁冬哥拍马屁,说永毕那边的草海有黑颈鹤看,问尚际方要不要去赏景。尚际方觉得不错,他见梁冬哥一边想去一边又挂心陈怀远的样子,没由来地气闷,便唆窜了梁冬哥去永毕,暗示他可以顺便去永毕调查陈竞吾的事情。见梁冬哥动摇了,便干脆着人给司令部带口信,然后拉着梁冬哥一起上车去永毕。
黔西四县中,乾定县在最东边,紧邻贵阳市,交通最便利,商业活动频繁,居民也最多。而永毕是最西边的一个县,在贵州省的边境上,再过去就是川南。这个县大部分地方都是深山老林,人口不多,大多集中在聚居的村落和寨子里,主要都是苗人和僮人。梁冬哥来了这里以后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陈竞吾会在这里出事这么久了司令部却一点都不知道了。永毕县内,政府的力量非常弱小,当地少数民族主要听从各自部落豪强首领的指挥。彼此之间还经常能打个仗什么的——虽然都是群架斗殴等级的。见到这等情景,梁冬哥反倒更加疑心个中有别情了。这种地方,陈竞吾是怎么做到“赊债赌博,勾结帮会分子,敲诈勒索强抢民财”的?
但毕竟语言不通身份不同,梁冬哥和尚际方虽然找了当地向导,但也不方便深入询问。况且这次说是来草海看冬景的,也没想过在当地耽搁太久。
永毕的草海③是个天然的高原淡水湖湿地,因为云贵高原是青藏高原向低海拔地区之间的过渡地带,很多候鸟在冬天会从青藏高原飞来过冬,不仅有稀罕的黑颈鹤,还有灰鹤、斑头雁等等。
本来是要在当地人家里过夜,第二天再去看的,可尚际方非拉着梁冬哥说要去草海看日出,梁冬哥想着,弄不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陪他,也便答应了下来。至于那个想跟着拍马屁的人,自然被丢在一边去了。
从温度上说,永毕的冬天本是不冷的,否则鸟儿也不会飞来过冬了。但对于人来说,却太过潮湿和阴冷了。梁冬哥披着毛毯,蜷坐在小船上,看尚际方一会儿摇船一会儿拔草玩得不亦乐乎的样子,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行初,你稳着点,跑前跑后的,船晃得厉害。”
“放心,我以前跟着我二叔在长江上捕过鱼……冬哥,难道你晕船?”
“没有,就叫你省着点力气,免得待会儿累了要睡觉,看不到日出。”
尚际方笑笑,也不反驳。这船是当地渔民那里借来的舢板小船,船上有网,他玩似的随便捞了两把。黎明到来之前的夜很沉,越冬的候鸟在休憩,偶尔有几只被尚际方惊醒,扑棱了几下翅膀飞开了。尚际方网了几头肥鱼上来后,大约也玩累了,便挨着梁冬哥坐下,安静地等日出。
“冬哥,还记得五年前,在钟山上,你也是这么坐着陪我看日出。”
梁冬哥扯了另一条毯子给尚际方披上:“那时候你要去苏联,我还没毕业。”
“是啊,谁能想到后来我竟然进了中统,更没想到最后,居然选择加入第三党④。”
梁冬哥手上一顿,低沉道:“行初,如果你真心想回来又怕不被接受,也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加入第三党。更何况眼下,比起名义上统一战线的两党,第三党更是明着在被蒋介石追杀,连借口都不用找。现在第三党全部转入地下,几乎无法展开任何活动。哪怕吴教授也不是第三党的人,他也只是给你牵个线。这事最后能不能成,我都没有十分的把握。”
“我不是勉强自己,是想通了,我其实就是个左派小资产阶级,呵呵……”尚际方笑着靠在梁冬哥肩上,“你别担心我。真论要死,我也是死过几回的人,既然我还活着,就当老天爷认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做。倒是你,再过个月我就不在中统局了,你以后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让中统局的人抓住。至于军统,以陈怀远的地位和资历,保你完全没有问题,这个我倒是放心。”
“先生他……如果知道真相了,怕是第一个要杀我的人吧。”梁冬哥说起陈怀远,心中惆怅,抱膝缩成一团,“不过,比起死在特务手上,我情愿他亲手杀了我。”
“冬哥……”
“没事,从一开始,我就做好死在他手上的准备了,这是必要的觉悟。”唇上回忆起柔软的温存,梁冬哥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驱散萦绕在心头的那种忧伤,自己给自己打气道,“情况也未必那么坏。像你说的,谁能料到以后发生的事呢?”
有生便有死,没有人能够逃脱。食此粟,饮此水,一身血骨尽由斯养育,便为了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