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欢呼声中,良王沉默地立于榻边,低头一瞬不瞬盯着我看,神色凝重而冰冷,目光无一丝波动,似乎并未看到我睁开了眼。
我疑心是自己眼缝睁得太小,于是一边努力瞪眼,一边奋力伸手去扯他袖子,拼命扯出一丝笑:“茂……”
他脸色刷一下煞白,触电般往后缩了半步,撞翻了太医提来的药匣子而浑然不觉,面上竟露出狰狞而痛苦的神色来——
我急得心口一阵剧痛,更加拼命瞪眼,挣扎起身扑向他。
“陛下别动!”太医李愈冲上来按住我,“别动!”
众人似乎被我的动静给吓到了,无忧童言无忌:“叔,叔公这……这是回光返,返照吗?”
皇侄僵直笔挺地杵在两步开外,隔着几颗人头如临大敌地地盯着我,紧抿的唇线绷出一个要哭不哭的弧度。
瞬间我心都碎了,想抓住他大声告诉他我不死了,活过来了,还能活踏马百八十年的。
囫囵咽下李愈往嘴里灌的苦汤汁,我终于成功地捞到了他的一片衣角。
“没事了,”李愈道,“熬过这两天,往后只需慢慢调养。”
他也终于近前一步,犹犹豫豫握住我那只“死缠烂打”的手,面色渐渐恢复平常,惟眼神里还残留方才那场“天崩地裂”的余波:“十四。”
我在他这一声低唤里昏沉入梦。
“皇叔,我这次去北羌,见到河阳殿下了。”
“哦?朕的阿姐过得好么?她这次又想要多少割地?”
露水混杂着幽幽桂香从叶尖滑落,滴滴答答打湿玉阶。我端了一小碟葡萄倚着栏杆喂鱼玩,良王殿下一身玄黑朝服板板整整站立一旁:“云州吉山以南十五城、苍州长河以左十城。”
“唔,没事儿,是朝廷没钱了打不下去,不怪你。”我通情达理道。
他默了默,又道:“阿蒲奴提出和亲,他们有适婚的公主,不是河阳殿下生的。”
我冷笑着把葡萄干全倒进湖里:“怎么,姐夫想当朕的老丈人不成?”
他默然不语。
“还是他想当你老丈人?你答应了?”我连碟子也给扔进水里,扑通砸出一朵水花。
他开口:“臣侄不敢自己做主。”
我一转脸正对上他的目光。作为皇帝,自打皇娘病故后,唯有手握大权的良王殿下敢肆无忌惮地直视我的眼睛。而这目光里通常情况下都胆大包天地含着谴责、怨怒、讥讽、愤恨……简单的追问和探究已经是极好应对的了。
我轻车熟路地避开目光,按捺下心底那丝道不明的情绪,略作思索,道:“要不……答应也不是不行,既然他们有谈和的意思,能拖一阵是一阵。左右也没几十年活头了,咱们怎么过不是过呢?”
他点了点头,沉沉道:“皇叔若点头,臣侄便无异议。只是有一点,人一辈子的确没多少活头,怎么过都是过,但没有‘咱们’这个提法。皇叔自己走自己的路,臣侄哪怕只剩下一天,也不能违了自己的心去活。”
“那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不解道。
他深深看我,不说话。
我说:“你恨朕?”
他道:“皇叔为何会这么想。”
我道:“朕总觉得你是恨着朕的。但琢磨来琢磨去,也想不明白你恨朕什么。朕扪心自问,从来没有苛待过你。甚至因打小同在宫内长大,在这些侄甥里朕最疼你。为叔侄,朕视你为至亲,为君臣,朕倚你为股肱,乃至为友,朕也在心底引你为知己。朕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惹你心里不痛快?”
他似乎被我一席话震住了,有些惊愕地怔怔望着我,半晌一垂目:“臣知罪,不该对陛下心存怨怼。”
他眼角横生细纹,鬓角曾经被流箭擦伤过的地方长出一缕晃眼的白发,因久经沙场,身上那点少年时的淡泊书生气已被消磨殆尽,只剩下几分不知何处得来的落拓沧桑,背影看起来总有些孤苦。
可他孤苦什么呢?他大权在握,呼风唤雨,连皇帝都不敢给他气受,他怎么还活得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说:“叔不知你心中有何块垒不平,但皇叔能给你的都给你了,只剩下这么个劳心费神的皇位,他们都说你想要,可朕觉得你其实也不在乎这个。不过你要真喜欢,皇叔也不是不能给你,你今天能给皇叔一句准话吗?”
他抬起眼,无奈地笑了,仿佛想起什么很久远的事情,目光明明落在我脸上,却像看着别的什么人,半晌大逆不道地说:“皇叔又说笑了。我说想要,你就会给我吗?”
……
“十四叔,我不会夺你的位子,即便真的夺了,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四十年来,皇叔待臣侄的好无可挑剔,是臣侄贪得无厌,到今日还有一事想求十四叔。”
“你说。”
“侄儿望皇叔允准,让侄儿死后能与皇叔同葬帝陵。”
……我在一阵心悸中猝然惊醒。
四下昏黑,有凉风习习,捻金丝的帐幔窸窸窣窣,嘴里苦涩的药味儿让我隐隐作呕,忙爬起身:“长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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