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几句,换了一坛回来递给他,“师父便未曾想过,矩木也是会开花结果的?”
欧阳少恭接过,当场拍开封泥轻嗅,“馥郁醇厚、回味清甜,确是上好的果酒,”他重新将坛子封好,回眸再度仔细审视这十里长街的质朴淳实、惊世繁华,“昔闻神农始种五谷,作耒耜,尝百草,辟市集,织麻为布,陶冶器物,削桐为琴,剡木为矢,此前生于下界不以为意,却是至这流月城中,方悟其中博大精深。”
沈夜素来谦逊笃定,即便自行参透了极难的术法,也从来只见欢喜不见得意,此时少恭借神农之就夸赞烈山部人,他倒再也不掩骄傲,一路沉静的音色也终于带上引以为豪的轻快,“不止有酒,还有小曦最爱吃的金丝果酱。”一边说着,他又前去另处小摊拿来两个精致的小罐,想必一罐是予少恭,一罐则是沈曦的礼物。
果不其然,沈夜将一罐塞进斜跨的口袋里,打开另一罐以小勺舀了浅浅一层送到他唇边,“师父尝尝,甜而不腻,人间美味。”
沈夜这动作做得直接流畅,欧阳少恭便也下意识顺势倾身、就着他的手启唇抿去那金灿灿的果酱,再抬眸时瞥见沈夜别扭的神色,方觉不对。
欧阳少恭眯起眼微挑唇角,慢条斯理地抚平广袖,直至沈夜一张脸泛出些许赧红,才大发慈悲岔开话题,“赠我的、赠沈曦的已然齐全,只余阿夜,”他顿了顿,缓声温言道,“如此费心,我也自当回礼。”
不出所料,沈夜面无表情地漠然拒绝,“师父开心便好,我并无所欲之物。”
欧阳少恭并未立即顺势接下去。
他沉默不语地看着身前的少年,这一路行来,沈夜只尽心尽力地为他陈述见闻,关注的皆是他想要、沈曦想要,自始至终无一提及自己,由是得知、沈夜本不愿参加祭典,近日来低迷的心情也着实不大合适,如此勉强……
倒是为了他。
少恭神色复杂、终是轻叹一声,“辛苦你了。”
那一声叹息让沈夜整个人都愣了愣,欧阳少恭看在眼里、视而不见,拂袖举步欲越过沈夜,行至他身畔时,却不容抗拒地强横拽起他的胳膊,带他离开太过嘈杂的街道。
……
流月城生态区素来宁寂静谧,举城欢庆的此时此刻更是空无一人,其间生着奇异的花草树木,却已死去多时、徒具其形,大抵是上古之时自下界植入城中、因气候变迁而亡。豢养众多死物的生态区时常笼罩浓郁的瘴气,然而前日的一场大雪将此地悉数封冻、剔透的冰层沿植物亡躯贴合裹挟,瘴气也被新雪涤净,举目望去万物冰清玉洁、宛如遗世独立的水晶宫殿,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身畔的沈夜离了令他无所适从的欢欣喧嚣,似乎终于轻松不少,但对此情此景也提不起什么兴致,雪地湿滑,欧阳少恭牵着沈夜的手一路行来,于沿途的雪面上留下长长两对足印。
此时二人在一棵冰封的古树前停步,“软红千丈,不过如是,此地风光昳丽,本想以之讨好阿夜,却忘记阿夜当是见怪不怪。”
“嗯,以前小曦很喜欢在雪后来此——”沈夜答道一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大妥当,眸中望着欧阳少恭唇畔微妙的弧度,立刻僵硬地改口,“呃、我……”
“呵,”少恭却是因他的尴尬戏谑地轻笑一声,旋即于地面布下结界席地而坐,挥手召出那张古琴置于膝上,示意沈夜同坐,“我并非嘲弄,也无欲调侃于你,”身前身后皆是一片冰白,将他衬得风华绝代,薄杏色的广袖随意散在身侧,露出一截细致白腻的腕,少恭手掌微动、一阙琴曲便自他白皙修长的指间奏起,“大漠烽烟的荒沙千里,天地尽头的沧海奔流,崇山古刹的林木葱郁,江南水乡的轻烟湿雨,下界种种壮美浩大却是说也说不尽。”
欧阳少恭的声音是一贯的清和温润,仿佛暖阳之下的曲水深流,令人闻之心中淡然宁静,他微微垂首,青丝散下些许、抚过他颊侧,将他一张脸衬得愈发清雅出尘,一双狭长的凤眼似是注视着指下七弦,倏忽明灭的眸光又恍如早已看向茫远之处,琴音亦随着他的描述抑扬顿挫,时而磅礴雄浑、时而波澜壮阔、时而幽深旷远、时而婉转静谧,听在耳中、竟似真切得见那些美不胜收之景——
最后缓缓倾落、归于沉凝祥和的激越浩然,“有朝一日,我定会带你亲眼去看看那万里河山。”
沈夜怔怔地凝视欧阳少恭,半晌方回过神来,眸中温软的微光与唇边柔和的笑意,却是如何都无法掩去,“师父的回礼,实为稀世珍宝。”
得此青睐,欧阳少恭却只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fēng_liú终被浪淘尽,名动天下的奇珍异宝,也抵不过光阴蹉跎,这份礼物,或许得经十年、百年方可奉上,是以算不得稀世。”
“礼物既是赠与我的,价值自当由我来界定。”沈夜轻声反驳道。
少恭略一停顿,目下却暂不知如何回辩,默然须臾只得顺势应了,“……确是如此。”
一时间,二人无话,唯有清长悠远的曲声环合四下。
熟悉又陌生的琴音里,沈夜忽然忆起在矩木中生死徘徊的日夜,以及生还之时欧阳少恭染满鲜血的双手——
他垂眸看着于少恭弹奏间时隐时现的八字琴铭,清冽的声音似是带着些许微颤,“我以为,若是师父,定会刻下‘生离死别’。”
“不错。”少恭肯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