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瀚韬在书房的那张大樱桃木书桌後面翻著一本硬皮烫金的书,与江扬记忆里的形象不太一样,他的鼻梁上多了一副考究的玳瑁框眼镜,镜架上连著银链,见到江扬进来,他就抬起头,摘掉眼镜,指对面的椅子:“坐,我们谈谈,儿子。”
江扬向前两步,站在书桌前的保密距离以外,垂下眼睛回答:“是,长官。”完美的最亲密的下属,然而不是儿子。
江瀚韬扬眉,他并不了解儿子这一路走来穿越十数年光阴之後所积聚的落寞与悲伤,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即将走入婚姻殿堂的儿子应该沈浸在幸福的海洋里,并且感激父亲为争取这一场婚礼付出的种种努力,可是江扬显然并不这麽想。
“好。”江瀚韬下意识地坐直身子,双手交叠呈金字塔形,手肘支在桌面上,“先说坏事,江立和苏暮宇,程亦涵和慕昭白,这两件你打算怎麽处理?”
江扬保持目光低垂,借此掩饰瞬间的震惊和慌乱──不是没有思想准备,眼前的父亲出身世家,少年时在皇宫长大,後经丧父骤变,十六岁继承江兆琅元帅一手创立的边境基地及数万人的集团军,这些年一路披荆斩棘,闯过了多少生死一线才有今天的一切,几乎早已是火眼金睛,自以为足够长大足够成熟的孩子们在他的面前,实质上统统无所遁形。不过江扬还是很快就镇静下来,回答:“对不起长官,下官没有过问属下私人生活的习惯,更不会包办干涉。至於江立的事,无论他还是当事的女主角梁丽征,从生理年龄或者心理年龄,都是成年人了,我不认为我或者其他任何人有权利强制改变他们的选择。”
江瀚韬哼了一声:“官话说的很好,推得很干净,作为家人呢?”
“唯有祝福,唯有尊重。”江扬抬起头,直视父亲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作为苏朝宇的爱人程亦涵的长官江立的哥哥,我希望他们都能幸福、我认为,您也应该考虑放手。”
“年轻人总会觉得他们的爱无可替代,却从来不肯承认父母的爱有同样的价值。”江瀚韬不掩饰自己的失望,“程非中年得子,又只有亦涵一个,盼望孙辈的心情更是我和凌易所不能及的,之前小寒和他的爱人回家见父母的时候,我已经给他打过预防针了,可惜他在这方面似乎过於迟钝。我只是要告诉你,他不年轻了,你最好让程亦涵妥善处理这个问题,不要伤了父母的心,爱人一生一世只有一个,难道父母就有备份吗?”
每个字都像是针扎在江扬心里,父亲所说的这些,他没办法撑开长官的保护伞替程亦涵抵挡,另一方面,父亲又不光是在说程亦涵和程非,字字句句,说的都是苏暮宇和江立,说的都是苏朝宇,和他。如果是平日,江扬一定会退後半步,把头埋得更低,抱歉似的回答:“对不起,让您失望了。”之类的句子。过去二十年以上的时间,江瀚韬几乎可以轻松地利用纯语言的方式,迫使他最优秀的儿子按照他设定好的轨迹,一步一步达到预定的目标,从电影到军队,从海军到陆军,从飞豹小队到边境基地,江扬几乎没有组织过真正的、认真的反抗,但是今天有种莫名的力量驱使著他,江扬平生第一次说了任性的话:“父母没有备份,但是儿子有,至少在这个家有。”
江瀚韬悚然抬头,江扬昂头直视父亲的眼睛,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寂寞又悲凉的弧度:“每个人一辈子都会错过无数一生一次,但是被迫错过的伤口永远不愈合。”
这话已经十分重了,江瀚韬知道他欠儿子的是永远不能弥补的青少年时光,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隔了片刻才叹息:“好,程亦涵的事情我交给你办,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跟程非谈,他总不会不给我面子。不过江立和苏暮宇麽……江立的个性你是知道的,你真的觉得和他在一起的人,会幸福吗?”
这回轮到江扬语塞了,江瀚韬接著说:“除了是苏朝宇的弟弟以外,你对苏暮宇又了解多少?那个孩子的眼睛里有故事,相信我,江立不是能给他幸福的人,你和我一样清楚,江立一直被我溺爱,顺风顺水这些年,他太任性,不懂得如何珍惜他所拥有的,他的高智商让他过於自信,相信自己可以用同样的生命经历旁人数倍的精彩,他没有能力定下来专心致志爱一个人,他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他处理不好的难题,哪怕在他根本一无所知的情感领域。”
江扬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内心沈了几分,却继续负隅顽抗:“江立会长大的,我和苏朝宇……也会帮他了解……”
江瀚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精光乍现,仿佛一下子扎进了江扬的心里,他勾起嘴角,摇摇手指,高深莫测地说:“你帮不了他,苏朝宇却可以。但是这是不能的,你明白吗?”
江扬的心跳停了一拍,他不愿意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只是固执地强调:“那是他和苏暮宇的人生,任何人都不应该以爱为名,强制干涉。”
江瀚韬用丝绒的眼镜布擦了擦眼镜,又戴回鼻梁上,透过镜片,那双锐利的琥珀色眼睛看起来不像平时那样犀利慑人,甚至让人有种温暖的错觉,尽管江扬百分之二百的确定,只要父亲愿意,他可以在一分锺之内,就把儿子骂得哭都哭不出来,就像迪卡斯前线、或者以往二十年里的任何一次。
江瀚韬却只是叹了口气,他刻意回避继续谈苏暮宇,而是把桌上一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