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令人荡气回肠的夜晚。

我和吕安说了很多酒话醉话笑话知心话。

喝着喝着，吕安哈哈大笑起来，我问他是不是喝糊涂啦，他说，这点酒能把人整糊涂才怪。我是想起多年前那次访你的往事了。我知道他说的哪件事。当时吕安很久不见我，十分思念，便不远千里，驾车到我家造访，因未事先相约，恰巧我不在家。我的哥哥嵇喜出门来迎接。可吕安嫌我哥哥太过平庸，心中有些瞧不起他，就连门槛都未进，便要打道回府，我哥哥出于礼貌好客，再三挽留。吕安竟无动于衷，提笔在门上写了一个“凤”字，便回头而去。我哥哥不解其意，还以为是客人赏识他而题写的，欣赏良久，沾沾自喜。其实，“凤”繁体字为“鳯”，拆开来就是“凡鸟”，吕安以此来讥讽我哥哥为俗不可耐的庸才。

你个吕安还笑呢，你也真简傲得可以，全不讲情面，我哥当时又没招惹你。用得着那么刻薄么！

你也不要一直给我挑刺了，今儿咱哥俩高兴，说点愉快的事情，即就是死，也让我们高高兴兴地去死。吕安道。

我有什么趣事，你也知道我这人平时的德性。我道。

仔细想想呗，谁身上能没有几件趣事呢！

我思想再三，突然一件事跳上我的脑海。这件算不算有趣呢？我说出来你品评品评：

我曾在山泽间采药，游玩的得意之时，恍惚中竟然忘了回家。当时碰巧有个砍柴的人远远看到了我，惊呼一声。你猜他喊什么了？

喊什么了？

他喊道，“哦，天呐！我何德何能，老天爷竟然让我在有生之年遇到了神仙！”说罢就当地跪倒，遥遥面对我的身影磕起头来。

这说有趣也有趣，但其实也是道出了一个真实，叔夜兄的确是个美男子。

仲悌兄取笑我了不是，我一个月中至少十五天连头发都不洗，这种美男子的确天下少有。我俩相视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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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被狱卒的呼叫弄醒了，“嵇康、吕安，上路了！”

接着门就开了，还是昨晚送酒饭的那位老兄。

他哀怜的目光在我身上划过：“唉，中散大夫，虽然说你这次比较怨，但是要是你直到昨晚发生的事情，你也会感到欣慰！”

“哦，什么事？”

“昨天数十英雄豪杰前来衙门为你求情，甚至还愿意代替您坐牢，以求放你出狱。最后在有司出面劝解良久才将一众人等驱散。今天不知道又会出什么乱子呢！”

我感念这些记得我的人，特别是在患难的时候，还能为我出手的人，世态炎凉的世俗社会里，能够拥有这样的结局的确是我的幸事。

但这一切毕竟是我自己的选择，或许也是我的宿命！

走出室外，天色才蒙蒙亮。想必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因为遥远的东方，天际之间，已经有了一股健康的光芒压抑不住地要放射而出。

我们先后被装进了囚车，开始向洛阳东市而去。

将要到达刑场的时候，前方一阵骚乱涌来，我们不得不挺住了马车。

“释放嵇康！”

“请以为师！”

“清理奸佞！”

“辨明冤案！”

密密麻麻的人群跪在东市广场上。看到押解我的囚车过来，声浪阵阵，如雷如涛。

我看到了那个人，为首的那个人。

我认识他，正是不久前送过我一盆菊花的那位叫陈同的太学生。

看来，是他发动太学生来为我情愿来了。

我的心中再次泛起一阵温暖的涟漪，随即，眼中有温热的东西要滑将出来。

我仰起头来，把眼光投向遥远的东方。

像我嵇康，作为名士之首，在正始末年，与阮籍兄等人共倡玄学新风，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留下了“竹林七贤”fēng_liú名声；精神上我崇尚自由，打破枷锁，人格中饱蕴尊严，权势在我眼里还不如一股风；能引起我注意的只有哲学、艺术，当然还有正义。阮籍兄看谁不顺眼，只给个白眼了事。我则不同，看谁不地道，非得写绝交书，闹个界限分明。就这样一个愤世嫉俗，自命清高的人，在行将离开人世之际，还有这么多人不断为我奔波，正如那位狱卒大哥所说“你这样也值了”。

我向跪地请愿的这伙热情洋溢的生命摆手示意，等他们的声音停歇下来，我大声道：“从前袁孝尼曾经想向我学习《广陵散》，我吝惜固守，不肯传给他。有人说我嵇康太自私了，死也不肯将广陵散曲谱留给后世。但我要说，不是每一个人都配听《广陵散》。如果活不出孤独感，如果做不到特立独行，艺术和美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就是附庸风雅而已。今天，我将要离开你们，我非常感念您们为我做得一切努力，但我依然想坚持我以前的想法，我也希望得到你们的成全。现在，如果您们愿意接受我感谢的心意，我愿意给大家弹奏一曲《广陵散》！”

掌声如潮响起。

我从哥哥手中接过平日里喜欢的琴。

开始了一次短暂而又意义的精神旅行。

伴随一声叮咚琴声，我的心刹那之间古井无波起来，悄然之间，仿佛一阵幽风过来，带着阳光的锋芒，把个黑暗的寂静唤醒了。一个空间铸就的容器，透明的容器，携带者奔涌的思绪，漂浮在潺潺流淌的溪流之中，继而又飞泻进轰鸣跳跃的飞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