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萧黯独卧于琼茅林馆高阁,此高阁是园馆内观景楼,萧黯因此处极目可见城外赣水与农田,遂卧在此处。此正盛夏之时,萧黯酒后烦躁,又满怀心事难解。便起身打开高阁木窗,清风涌来,燥意全消。只见下弦之月,明亮皎洁,笼罩四野。心有触动,命人去请岑孙吾。
时值盛夏,岑孙吾却身披秋衣前来。萧黯关切问之,岑孙吾只道偶感风寒。萧黯忙命人关闭门窗,布置软座薄裘。岑孙吾道,留一扇南窗观月罢。萧黯依他,君臣二人便在阁中对坐饮茶长谈。
岑孙吾道:“殿下今日于堂中言不知该怎样解河东湘东之争。那么,殿下可曾想过,河东湘东为何会争。不管怎样的前因,我等所见的现状是,当今之时,湘东视河东为第一大敌,河东亦视湘东为第一大敌。那么环顾天下,殿下有没有想过,谁是您的第一大敌呢?谁杀你兄弟手足谁就是吗,那么杀您手足者亦是您手足呢?谁无道负义谁就是吗,那么江州诸郡自立,您又为何不伐不取?谁为乱臣贼子谁就是您仇敌吗?那么除侯景外,江东南北两岸,遍地都是。那么,究竟谁是您最大的敌人?”
萧黯沉思片刻道:“祸乱天下,使我南朝生灵涂炭者,此时便是我最大的敌人。”
“那么侯景辈、殿下诸亲俱是您的敌人!”萧黯心内一惊,却也知此他不无道理。
这些是此刻使我南朝生灵涂炭者,那么还有那些可能为祸我南朝者。便是在江北隔江观火的东西两魏!当日侯景举河南河北十三州首鼠两端,同时降我南朝与西魏。我南朝大败于寒山之战,寸土未得。而西魏却得河南七州十三镇。若说侯景对南朝百姓有一功,便是这七州十三镇许与西魏。使得东西两魏兵戈不断,大争于河南河北之地,无暇顾及已经乱弱、不堪一击的南朝。
我交广军收复始兴后,岭南岭北信息得通。听闻西魏河南王王思政这个悍将终于撑不住了,被迫投降了东魏大丞相齐王高澄。原侯景所辖河南土地又尽数复归东魏,再加上北兖、北徐、青、冀,东魏已几乎占据中下游江北全部土地。东魏与我京畿腹地,仅剩天险长江。也许,等我南朝诸王内战完毕,侯景也早被诛灭了,却是被东魏南下所灭啊!如今东魏收回的江北几州是我南朝旧地,民情不稳,尚未全服,所以东魏需先稳定江北全境。而且因与西魏血拼于河南,朝中猛将折损巨大,听说连令侯景丧胆的燕郡公慕容绍宗也阵亡于颍川。王思政这手染东魏名将之血的仇敌,高澄不但未杀反授予高职。此举正是为惜才,为大军统帅所虑,待江北几州全境平伏,西魏放弃河南之时,便是东魏大军渡江南下,攻伐我南朝之时。
若说今时放眼天下,东魏最强盛,我却并非最惮。所深虑者是西魏宇文氏。宇文氏所治东魏国土狭小,且是戎狄外族统治,治下官民亦宗族各异。但是宇文泰信任关中汉人苏绰,将汉人治军政之法,尽施于东魏,名为“六诏”。是为清心,敦教化,尽地利,擢贤良,恤狱讼,均赋役。宇文泰使此六诏为吏治纲领教条。又有均田、府兵两大政军国策。使得东魏吏治清明、民生稳定、军队严谨。此是内稳方外强,敌莫能攻。
殿下知岳阳王强势好胜,见江南纷争,怎会一直按兵不动。那是因西魏见南朝逢难,便在雍州北界投放军力如同添油、每日剧增,时时挑衅骚扰,试探虚实。岳阳王十万大军陈兵边境,不敢动弹分豪。因深知,只要他调兵去往江南,西魏必然趁虚而入。西魏军力强大,猛将如云,官库丰盈,却不贸然挺进,还以外交手腕往来于襄阳、江陵。这样的敌人甚是可惧。
殿下只看此时诸王相争,其实还未到大争。因荆州湘东王、雍州岳阳王、益州武陵王,不得东西两魏支持和不攻承诺,不敢大争。但这三王互不臣服、嫌隙愈深,必然大争。那么怎么得东西魏支持,除遣子为质与割地,还有他法吗?
刚才我说侯景对南朝有一功,其实,此人还可能是南朝救星。若我南朝能从侯景之乱锻炼意志,从此改良革新,重寒兴法,与民生息,侯景实为南朝救星。若侯景之后,南朝各州豪强割据,诸王向北称臣,一味同室残杀,侯景之乱实是亡国之灾。
岑孙吾说完这番话,又问萧黯:“此时,再环顾天下,殿下还以乱国、祸我南朝百姓者为敌吗?”
“我志不改。”萧黯答。
“那殿下要做强敌环伺的孤家寡人了。”
“我有你们助我。”
“殿下,能为这志向做出何等牺牲?”
“凡我所有,均可贡献舍弃。”
“可舍弃个人名利、私情、荣辱吗?”
萧黯心内一动,终道:“若天下重归天平,我这一身一命,都可不要。”
好!岑孙吾赞叹。
“那么,殿下将走一条无人敢走的路。那就是:矫诏、改国制、争土地、诛骨肉。”岑孙吾语调如常,萧黯听来却如巨雷在耳,大惊失色。岑孙吾面不改色,仍继续叙道。
矫诏是让殿下据法理正统。如今湘东王、邵陵王、鄱阳王均号称都督中外军事、假黄钺、承制,都可代行皇权。若明日,诸王以皇权任您为东扬州刺史,命您往前线讨贼,您应是不应。若湘东王以皇权招封欧阳玮、陈霸先等人,他们应是不应。您若无法理正统之名,必会被他人驱使,不能护羽翼。我听徐子瞻说,当日上甲侯传密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