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朗的棺椁北上回京后,广州又开始刮海风、降暴雨。就在交广两州海风肆虐时,江表上游荆湘大雨中夹杂着冰雹,江东各州也连日降雨。幸而广州去岁海防蓄池堤坝都重新筑过,尚不致有大规模灾患。但若如此暴雨再不停歇,必会有堤坝被毁,到时沿岸人家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岑孙吾带领州郡县府属官,疏导居民向内地迁移,监防抢修损毁堤坝房屋。督军卢奕也派兵协助海防。从京畿到四疆各州,上下都设坛祈求诸神,祈求雨住天晴。
萧黯裹着绵披,蜷缩于东观内阁窗前,呆看窗外雨水如织。此时的世界,虽是正午却似傍晚,虽在初夏却似深秋,虽是新生却似末日。如果这是末世之险,还有谁能补天呢。他胡思乱想着,世界既然是从混沌中初生,当然也可以在混沌中死亡。这世界可以消亡,国家也可以消亡,一姓皇朝毁灭自然有另一姓皇朝新生。而百姓,如果此时天灾不死,**也可能会死。就是天灾**都没有,最后还是一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他又想,我也是一样,便是此时这个大殿横梁坍塌,将我砸死在这里,也没什么。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方式,只要死期到来,我都愿往。突然一念起,不,我唯一不会死亡的方式,就是自杀了。我最该做的事就是顺其自然,让一切顺其自然,让命运顺其自然。让该走的走,该去的去,该死的死。皇祖父也终会死,徐子瞻他们也会死。兄长们也会死去,就算不身为乱臣贼子死去,也会做身为贤王死去。他们都会一个一个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吧。他又想,我是因为身边的人都死去了,所以才会自杀的吗。这倒确实是一个可自杀的理由。他心底又自嘲的笑笑否定了这个想法。就算世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不会自戕,我会耐心的等待最后的终局,活到最后一刻。这是我与神佛的一个游戏,我事事都输,赌自己的命总归会赢吧。萧黯自以为看破了生死,长叹一声看向苍穹。突然有一个声音没由来的响起,笼华也会死,她也会离开你。萧黯心一紧,随即,又释然的笑笑。她才不会死,她那样惜命,她会是我身边最长寿之人。那个声音又在说,她就算不死,也会离开你。那个声音不依不饶的继续说,如果要你必选其一,你要她死去还是要她离开?萧黯心内有一簇火苗呼的一下点燃了,烤的五内焦躁了起来。那个声音越加失控,问得更加荒诞不经了。你要她死还是你皇祖父死?你要她自戕还是你自戕?萧黯捂住了耳朵,想甩开着声音。这太荒诞了,太荒诞了。人心真的很荒诞,能显现出任何可怕的,毫无逻辑的念头,幸而只有自己知道。
太清两年,六月。落雨时断时续,时大时小,总不停息。晨似昏,阳光被雨幕遮挡,石土发霉。萧黯擎伞走入宝严寺,礼佛毕,却走入后山禅院。宝严寺禅院是一座黛瓦院落,坐落在寺院后身山脚下。院内有小巧静室若干间,是专供居士学习佛法与静思之用。萧黯走入禅院,院中有一座茶亭,此时正有一男子与一位老僧在亭中对弈。那男子旁还有另外一位联席而座的青年,正在一旁观战。见萧黯进来后,那男子向老僧行了一个告罪礼,便起身打伞迎了过来,另一青年也起身跟随。这高大男子正是笼华的护行武士,名苍原。旁边跟随的青年萧黯不知姓名,看容貌举止竟不确定是男是女,只知此人向来不离笼华左右。两人向萧黯行了一礼。
萧黯道:“我是为见你家主而来,请通传。”
苍原回道:“请晋南王恕罪,家主在静修,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萧黯便问:“她在哪一间?”
苍原便指向纵深一间,萧黯举步向里间走去。苍原似有犹豫,终未阻拦。方回身与留在原地的郑宏生等三位护行武士见礼,邀往亭中避雨。
萧黯走进静室,正见一身居士素装的笼华坐在草席上闭目打坐。许是听到开门声与脚步声,她睁开了双目,蹙眉冷看。萧黯最怕面色冷淡的笼华,就像个陌生人一般。此时她就用这样冷淡的目光看着他,萧黯一时无措,莫名尴尬。
笼华见是他,神色未变,只叹息般的说了声:“您请坐吧。”萧黯尴尬未消,落坐于对面的草席上。而来时准备好想说的话,却都说不出来了。
“您不该来这里。”笼华说。
“你也不该来这里。”萧黯说。
“因为我是女人?”
“因为你是笼华,你并不信佛法。”萧黯终于恢复了常态。
“我不信佛教,可我愿意亲近佛法。等佛法真正说服了我,我自然会真正皈依。”
“我不想和你谈佛法。”
“您想谈什么呢?”一身灰衣竹冠的笼华,像男人一样端坐在那里,轻描淡写的说出这样一句话,让萧黯觉得眼前人又陌生又遥远。
“谈我们两个人。”
笼华并不接他话,只问:“十五郎回京了?”萧黯点点头。
“看来,您最伤心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那么你呢?你最痛苦的时候,最快活的时候,会对谁说呢?”
笼华凝神注视着萧黯,也许在她的眼里,眼前的萧黯也有些陌生。
笼华没有回答他。
萧黯继续道:“你在你母亲面前,在你兄长面前,是什么样子?”
笼华的神情越来越冷淡。
“你会哭闹,大笑,撒娇,任性吗?”
“您在说什么?”笼华的神情有一种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