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被送来这里,浑浑噩噩地苟活了五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却发现自己韶华已逝,青春不再……我的一切都改变了,唯独只有失去羽真恭的那种痛苦,依旧如此强烈。”
凤章君已经无法回应,因为站在碧蓉的立场上,他竟找不出半点儿挽留的理由。
二人相顾无言,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倒是碧蓉拭去颊上的眼泪,主动提出一个要求:“舅父,我可以和门外的那位阿蜒说几句吗?”
凤章君有些犹豫:“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舅父放心,碧蓉知道分寸。”碧蓉点头道,“我只是想要见见舅父一直心心念念的儿时旧友。说起来,若不是舅父一直说什么‘绿眼睛的胡人值得相托’,碧蓉也不会与那羽真恭一见情钟。”
“……”
知道她是在调侃,凤章君也唯有以苦笑相应。他示意碧蓉稍作等候,自己转身重新走向门口。
练朱弦就站在槛外等候,负手仰望着西仙源崭新的蓝天。凤章君走过去告诉他碧蓉的意愿,练朱弦虽然略有诧异,可还是立刻进了院子里。
“练护法。”碧蓉依旧朝着他福了一福身,“虽然难免冒昧,可有些话已经由不得我与你熟稔之后再讲了,还请容碧蓉唐突。”
“碧蓉郡主不必客气,请讲。”
练朱弦并不知道她与凤章君的谈话内容,只是看见凤章君出来时神色严峻,心中也便跟着紧张起来。
只听碧蓉叹道:“想必护法也曾听说过,碧蓉在这世上早已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唯独只得舅父这一位亲人,而舅父也将碧蓉视为至亲。实不相瞒,我已决定今离开西仙源。因此斗胆以私心恳求护法,从今往后能够多多陪伴、照应舅父,别让他再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原本有些紧张的练朱弦,此刻反倒纳闷起来。
听这话的意思,碧蓉只是离开西仙源而已,用不着搞得好像临终托孤一样罢。
可他还是正色道:“请郡主放心,我与凤章君乃患难之交。他若有事,在下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顿了一顿,他又想起了昨天下午与凤章君那一番难得的温泉长谈。
“其实……凤章君一直都在自责,他认为自己本应给你一个更好的人生。可我却觉得,虽然他如今贵为云苍首座,可当年同样不过是个无依无仗的年轻人。我想,碧蓉郡主应该也不希望看见他继续自责下去罢。”
话虽如此,可就连练朱弦自己都觉得说这些委实有些多余——以碧蓉与凤章君之间的感情,又岂会不明白这些道理。
可他却万万没料到,碧蓉竟然道出了一番凤章君只字未提的往事。
“不……事实上,舅父他的确给了我更好的人生。”
她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空:“舅父一直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十三岁那年本应被封为公主许婚给北地奚王。是舅父他不惜以放弃世袭宁王之位、甚至永不踏入皇城半步为代价,才换得新皇收回成命……也正是如此,多年之后当我得知自己又被指婚给宰相之子后,我坚决不让舅父提前知道。因为我不想他再为了我,而失去别的更宝贵的东西。”
所有这些,昨天凤章君竟只字未提。
练朱弦一时竟然语塞,满心都在感叹着世上怎会有如此可爱却又可怜的一对舅甥。为何命运要对如此善良之人,施以最最残酷的打击。
百感交集之间,他再度朝着碧蓉点头允诺:“无论你要去哪里、去多久。我都答应你,一定替你好好照顾凤章君。”
虽然隐约意识到练朱弦仿佛会错了意,但碧蓉还是向他深鞠一躬以致感谢:“如此,舅父便拜托给练护法了。”
二人低声言罢,便一起出了院落,与站在门外遥望湖面的凤章君汇合。
练朱弦注意到凤章君的脸色依旧无比沉闷,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怜爱之意。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主动上前,握住了凤章君的手,隔着手套以五指相扣。
凤章君并没有回应,却就这样牵着练朱弦的手,同他一起跟随碧蓉朝着与小岛相衔的桥头走去。
只见碧蓉移步桥头,忽然驻步,转过身来深深凝望了凤章君与练朱弦一眼,然后缓缓低头,做出了最优雅的告别。
“那么,请容许碧蓉就此别过。舅父、护法保重。有缘再见。”
言罢,只见她莲步轻移,居然径直朝着粼粼的湖面走去。
“碧蓉姑娘——?!”
练朱弦想要追上去劝阻,却被凤章君一把抓住。他惊愕地扭头,却看见凤章君摇了摇头。
“让她去罢。”云苍首座低声道,“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于是在练朱弦惊愕的注视之下,碧蓉如同一缕最最轻盈的微风,踏波前行。每走一步,身影也变得越来越空灵、越来越飘渺,甚至开始化为无数的金色光点。
直到即将踏上彼岸的那一瞬间,她彻底化为了虚无,消散在了西仙源雪霁之后清冽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