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里的梆子声更加频繁地敲响,乾散清脆的吆喝声也愈加洪亮:「罐罐儿馍
--兔儿馍--石榴儿馍--卖咧--」仙草从织布机上转过头说:「你去把那个卖馍客撵
走,甭叫他对着门楼子吆喝了,引逗得娃们尽哭。」嘉轩反而笑说:「人家在街巷
里吆喝,又没有钻到咱们院子;里来吆喝,凭啥撵人家?吆喝着好,吆喝得马驹骡
驹听见卖馍卖糖的梆子钤鼓响,就跟听见卖辣子的吆喝一样就好了。」仙草咬着嘴
唇重复一遍婆婆的话:「你真心硬!」
两个孩子已经长到该当入学的年龄。这两个儿子长得十分相像,像是一个木模
里倒出一个窑里烧制的两块砖头;虽然年龄相差一岁,弟弟骡驹比哥哥马驹不仅显
不出低矮,而且比哥哥还要粗壮浑实。他们都像父亲嘉轩,也像死去的爷爷秉德,
整个面部器官都努力鼓出来,鼓出的鼻梁儿,鼓出的嘴巴,鼓出的眼球以及鼓出的
肩骨,尽管年纪小小却已显出那种以鼓出为表徵的雏形底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
种鼓出的脸部特徵将愈来愈加突出。
白嘉轩太喜欢这两个儿子了。他往往在孩子不留意的时候专注地瞅着那器官鼓
出的脸,却说不出亲热的话也做不出疼爱亲呢的表示。孩子和奶奶形影不离,日夜
厮守,他几乎没有背过抱过他们,更不会像一般庄稼汉把儿子架在脖子上逛会看戏
了。现在,看看儿子已经该当读书了,他就不能再撒手由奶奶给他们讲猫儿狗儿了。
白嘉轩正在谋划确定给自鹿村创办一座学堂。白鹿村百余户人家,历来都是送孩子
到七八里地的神禾村去念书,白嘉轩就是在那里早出晚归读了五年书。他想创办学
堂不全是为了两个儿子就读方便,只是觉得现在应该由他来促成此举。学堂就设在
柯堂里。那座祠堂年久失修,虽是祭杞祖宗的神圣的地方,却毕竟又是公众的官物
没有谁操心,五间大厅和六间厦屋的瓦沟里落叶积垢,绿苔绣织,瓦松草长得足有
二尺高;椽眼里成为麻雀产卵孵雏的理想窝巢;墙壁的呢皮剥落掉渣儿;铺地的方
砖底下被老鼠掏空,砖块下陷。白嘉轩想出面把苍老的柯堂彻底翻修一新,然後在
这里创办起本村的学堂来。他的名字将与祠堂和学堂一样不朽。
祠堂和村庄的历史一样悠久,却没有任何竹册片纸的典籍保存下来。搞不清这
里从何年起始有人迹,说不清第一位来到这原坡挖凿头一孔窑洞或搭置第一座茅屋
的始租是谁。频频发生的灾祸不下百次把这个村庄毁灭殆尽,後来的人或许是原有
的幸存者重新聚合继续繁衍。灾祸摧毁村庄摧毁历史也摧毁记忆,只有荒诞不经的
传说经久不衰。泛滥的滋水河把村庄从河川一步一步推移到原坡根下,直到逼上原
坡。相传有一场毁灭性的洪水发生在夜间,有幸逃到高坡上的人光着屁股坐到天亮,
从红苕地里扯一把蔓子缠到腰际,遮住男女最隐秘的部位,在一片黄汤中搜摸沉入
淤泥里的铁锹钣头和斧头;祠堂里那幅记载着列祖列宗显考显妣的宽大的神轴和椽
子檩条,一齐被洪水冲得无影无琮,村庄的历史便形成断裂。
传说又一年二伏天降流火,大如铜盆小如豆粒的火团火球倾泻下来,房屋焚为
灰烬;人和牛马猪羊犬全被烧焦,无法搭救无计逃遁自然无一幸免;祠堂里的神轴
和椽子檩条又一齐化为灰烬,村庄的历史又一次成为空白。至於蝗虫成精,疫疠滋
漫,已经成为小灾小祸而不值一谈了。活在今天的白鹿村的老者平静地说,这个村
子的住户永远超不过二百,人口冒不过一千,如果超出便有灾祸降临。
这个村庄後来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族长,他提议把原来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
说)改为白鹿村,同时决定换姓。侯家(或胡家)老兄弟两个要占尽白鹿的全部吉
祥,商定族长老大那一条蔓的人统归白姓。老二这一系列的子子孙孙统归鹿姓;白
鹿两性合祭一个祠堂的规矩,一直把同根同种的血缘维系到现在。据说白鹿原当时
掀起了一个改换村庄名称的风潮,鹿前村、鹿後村、鹿回头村、鹿呜村、鹿卦村、
鹿噙草村、鹿角村、鹿蹄村,不一而足。一位继任的县官初来乍到,被这些以鹿命
名的村庄搞得脑袋发胀,命令一律恢复原来的村名,只允许保留白鹿村和白鹿镇两
个与鹿有关的名字,白鹿村的村民感到风光,更加珍惜自己的村名。
改为白姓的老大和改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的当初就立下规矩,族长由长门
白性的子孙承袭下传。原是仿效宫廷里皇帝传位的铁的法则,属天经地义不容置疑。
老族长白秉德死後,白嘉轩顺理成章继任族长是法定的事。父亲过世後的头几年力,
每逢祭日,白嘉轩跪在主祭坛位上祭祀祖宗的时候,总是由不得心里发慌尻子发松;
当第七房女人仙草顺利生下头胎儿子以後,那种两头发慌发松的病症不治自愈。现
在,白嘉轩怀里揣着一个修复祠堂的详细周密的计划走进了鹿子霖家的院子。
这是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最漂亮的一座四合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