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班后将洗浴时,董世邦忽又来,说明晨船不开了,也许过两天方能成行。原来昨日有一自宁波来的新源丸船出吴淞口,忽逢美机被机枪扫射,五百余人仅逃出五十人,船被炸殁。因此船方说明天他们的船也不肯开了,董和一众船客刚才去找船方理论,要求明天须继续开船,交涉时还与大副冲突,大副以拉救命警报叫宪兵来捕捉为威吓,董与一些船客仍坚持,船方没法仅拉二声假的警报以挽回面子。董世邦胜利后,还对大众演说。这时船主又拢人和解,说第二日一定复开。但至江防处与日人交涉后,又说今日不可开了,但答应过两天一定开。董对此事认为虽然船最终没开,但也是闘争成功,得意洋洋。均臣说,此次固可钦佩但也劝其别轻敌。他们闲谈多时,尚有兴趣,均臣开始觉得董世邦的话亦有是处,其修养确实比自己高一些,不过仍不免幼稚。要吃晚饭时分,二人便决定一起同至朱利仁处。路过大马路时,见有日人铁甲车重炮野炮拖过,约卅余辆,颇为吓人。
他们先在爱多亚路吃了饭,即往朱利仁处。朱家为一大厢房,利仁住在浴室上一搁楼,其父为银行职员,生活可知安定的。然后大家又去大马路仁美里六号最高的四层楼,那里住着朱利仁的一位诗人朋友,名刘衡,是名诗人路易斯的同乡友好,修养颇高。在座还有另一人姓邱,上演过话剧,现在摆书报摊。刘衡在镇江跑单帮,亏了本,非常灰色,其室内凌乱龌龊,生活之苦可知。与朱利仁出刘家,又赴他们在康脑脱路所创的义务小学新生小学,今日开过学,学生四十人,日费仅十万元。在学校遇到汤维利,汤皮笑面,时开玩笑,又大辩苏联是否侵略国。均臣买汽水四并同吃,朱似过意不去,定要请还。朱利仁又叫均臣星期日担任地理教师,均臣再四却之,总不罢休,均臣只好对利仁说容自己考虑一下。这时周元仁也来,大家闲话极为畅快。董世邦与均臣似甚相合,均臣认为,可能因同为某种阶级之故吧。从学校出来均臣又与董世邦在外滩吹风多时,后均臣送世邦到三马路止,分手时,世邦叫均臣告其家乡住址,认为世事变幻,以后或可来相见,至此二人不觉悲从中来,叹战乱人生真是太凄凉。
天闷热得真不舒服,晚上锦华嫌地上睡得不舒服,索性睡在写字台上,令均臣厌恶之至。第二天一早起来,均臣就又去车洋元,帐还不曾结过。回到店里,见张炳初面色难看,原来他发现均臣昨日给刘廷章送洋元时多磅给了数几磅,因此大发牢骚,均臣无法辩解,也只好将怒恨吞在肚内。现在市面上现钞仍很少,票据没法贴。均臣出去买米一斗,价现金六万五千。回来刚好碰到沈老三,他是为上此地来揩油打电话的,因此对均臣非常恭敬客气,均臣心里蔑视:“这又何苦呢?”沈老三打完电话,见其他人都不理他,便索性坐下来想与大家吹牛:“前天新宁绍自甬来,据说又被炸沉,死人二、三千呢。”大家知道他不是又在夸大就是寻噱头打发尴尬,于是仍各自忙着,不去理他。
这时信差带来了几封信,其中一封是沈寂给均臣的来信。均臣拆了信,见信的大意是说,对于人生意义他也很灰色,他从前也是尼采、安特烈夫信徒,不过说现在好多了,就是将自己安排在工作上,积极去工作。他劝均臣去学些学识或娱乐等东西,还交些异性友,不一定谈爱。他说要走了,又叫均臣去看他,同他谈谈,末后叫均臣多看些书。
均臣放下信,也没理会沈老三的闲话头,便直接去了图书馆。这是为了应付朱利仁邀请去义务小学教地理一事,想借本地理教科书。进了图书馆,在书架上他看到一本《中国地理基础教程》,顺手翻了翻,感觉极佳,是以唯物辩证法来写。他从前不太注意时局和世界各国,若叫自己担任地理岂非太荒乎其唐吗?现在非从头学起不可了。正在感叹,发觉顾先生也在,均臣便走过去与顾先生打招呼,寒暄几句,顾先生吐血稍愈,面色苍白。
顾先生问均臣最近对时局如何看,均臣回答道,时局无法左右,但反而对人生之意义颇为迷惑。顾先生迟疑了一下说:“人生意义即是斗争,人都有爱与憎,都是为下代造幸福,斗争是不会完的。”他还劝均臣不要灰色,要为大众,要为人类去斗争!听了这话,均臣仍是空虚,所谓斗争又为什么非去实践不可的呢?人之间除斗争和互相压迫,就没其他的了吗?为自己下代造幸福了,下代就一定幸福吗?斗争中胜的一方就一定幸福了吗?斗争输掉的一方又怎么样地生活呢?均臣在此后的四十年都是在斗争中度过,输过赢过,伤痕累累,病残体弱,胜负之间绝谈不上“其乐无穷”,最终被当抹布一样弃之一旁。
均臣拿了借的书便乘车至新生,汤维利已在,但并无一学生,相问之下,原来是今天不开课。不久一个叫方文耀的也来了,方是大同医科预科生,年方廿岁。三个人闲话没几句,就大辩起三民主义与马列主义来了。均臣觉得方文耀的言论尚有秩序,但中毒颇深,不过自己也不能抵抗,因自知修养未到。闲谈二时便一起归,三人一路同行,一边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