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了,确有秋味,虫声唧唧,雁鸣阵阵。下午因不去裕元处,均臣便看起《静静的顿河》。其中的人物都是粗旷坚强的工人农夫,做了革命的先锋,做了最前进的工作,可见“近代文艺思潮”是倾慕于农夫工人了。因为真正的革命份子只有在这些人中找寻,他们的意志是坚强的,不如小资产阶级只是茍且懦弱,动摇,幻灭的。训练他们,将来的世界是他们,是属于第四阶级[1]的。均臣以为在自己的血管里也流着小资产习气的血液,卑怯,无能,只是彷徨不知奋斗,虽时时自省自强,可是总强不起来,被人蔑视冷笑,一时虽气,时久又忘了。那可贵的自尊心不知何处去了,他想积极地训练自己,可是不得其门而入,现在所组座谈会也不过空名而已,对他仍是空虚。他希望要是有一位先生能指导自己“走这条路吧!”那就好了,他非常地渴望着。可是现实是残酷的,他已经欠债有一万零八百元,更急煞人的事是生存。就这样,均臣与当年的所有文艺青年一样,即使他们自己也是无产者,但仍觉得还有比他们更加无产的人群值得自己惭愧,值得自己去解救,他们从没逃脱过这既崇高又卑微的矛盾。文学书里的被塑造的人物,以及那些人物所属的阶级,包括那个被塑造的未来,就像巨大的图腾,即真实又虚幻。
几天过去,收到泉的来信,说那天万生轮如期到达,大姨母等已安抵家中多日了。说到甬后又费巨资,一路上全仗均臣资助,并称均臣恩兄,称呼方面也叫“均臣兄”。均臣看了总觉蹩脚,心想以后再去驳了他。拿了泉的信,来到姨母家。姨母也收到大姨母的短信,大姨母说均臣父母之苦,口食薄饭少许,极端节省。这是均臣从未所闻,可知什么事都未给他充分了解,现在知道了,心中极难过,对自己的挥霍,感到惶恐异常,更有学业了四年,竟然虚度,父母以为他在沪苦极的,却不知自己是终日懒散。张炳初又不督促,其实锦华薪水大于他已属可耻,但现在这些竞争心不知哪里去了,要是陆先生在的话恐不至如此吧。但人贵自立,难道非要人压迫不可吗?所以沈老三说自己是废物一号不过分呀。就像那天均臣从姨母处归时,在弄口遇巨獒狂吠,吓得挑头就逃,另换一弄出来。想到这里,均臣真狠自己,这就是自己的懦弱性啊。
姨母说她将均臣所存均给大姨母带去,姨母另送一千予母作寿金。又说她去看国华母过,对其坚决精神极钦佩,但对二舅母之不肯设法,则竭力痛斥。还说家麦之妻已搬青浦开小店,近被发觉家麦与阿凤事,并私育有小孩一,已二岁。听说在毛全泰时,家麦曾被一姨太太看上,他也曾入了迷。现在据说阿凤想去控告他,家麦急得要自杀,看来他中了佳人才子之毒何其深。
八月廿七日是均臣的日文考试,一早起来,均臣一边吃早餐,一边看今日的报纸。看到报载,英美军进攻里昂了,英美军已入巴黎,巴黎民众武装围战德孤军,里昂湾英美军也登陆了。苏军十二师在猛攻华沙。罗马尼亚与苏联停战,并降苏。德国现势正在四周包围中,德军在施行“解脱战”,休战之说确成立。在中国,衡阳有日军继攻渣江。渝军攻打宜昌,并欲夺回衡阳进攻滇缅线。渝军发重炮三千,几将腾越日军全灭。拉猛、龙堎等地也继续进攻。又说日军西上欲袭桂林,但前说渝军已围攻衡阳,今日又说继续进攻,前后极矛盾,不可信。
均臣匆匆吃完早餐,就前去日文考试,所考者为国文,是苏洵《六国论》中一段翻为白话。另一题目是将一句短句分成名品词,比如“共甘同苦建筑大东亚”分他什么补语述语主语等东西。日文教师太不懂中文法,以日本腔而分中国语如何可能呢?均臣胡乱来一下就算了。第二次是口试换号入内,三位日师如三堂会审,各挥笔纸汇录。均臣到此处心自然而慌。考官问:“父母?”,均臣说:“在乡。”等简单回答。考官又问读几年,均臣总是听不懂,更给一懂日文之小抖乱一笑,格外不灵了,考官叫均臣读中级,均臣说:“读过了”,考官说此地系日师教的,若不能回话或听不懂不可以的。均臣只得勉强答应而出,心中很觉惭愧,误了许多时候,仍旧不懂,不知是教师不好,还是自己不用功,不过以后一意地念它吧。
考完试,均臣去四马路代李湘泉买《大众哲学》一本,洋百五十元,算是冷门货特别贵,书主人说还有三本,从前几乎全沪掏遍,今日却会碰着这许多。又买得《哲学辞典》一本,光明卅年初版,俄译,包括名哲学派别,极好,洋一百元。书主人说此书从前禁过,但一看内容,真笑话,连哲学之总目都不能出版,难道要我们个个都变成文盲才能强国吗?
晚上去集会,李湘泉之口气仍使均臣感讨厌。今日说话似乎更“文”了,做作的虚伪直透言外,均臣认为集会开得实在空虚极,加以反对,建议最好能充实起来,否则不能继续。湘泉说:“那末你说这是‘解散’之先声了,我非常不高兴。”均臣辨之,那个常州姓蒋的,此次少说话,但说你们观念统一才对。均臣说大家应以思想为主题,对于哲学社会等非积极加速读起来不可,并说,那本李湘泉代买的《大众哲学》很好。均臣还说,曾借给湘泉书已有二月,可湘泉只看了一章,于是均臣说“加速”读书。不想这却引起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