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怒,或者是用什么情绪来表达,只忽然想起来,那天夜宴之后,也在这西海边,我曾疑惑他李世民到底是怎样的人,而今日依旧在此处,我终是有了答案——一个全新的答案。
这场饯行宴从晌午一直持续到未时,我也一直等到未时。我对他们的其余话题皆不关心,就想当面问一问那个冯将军。于是,看着小宴一散,众人鱼贯而退,我便绕出芦苇丛跟了上去。我铁了心,不想会有什么后果,只觉这机会不容错过。跟了好长一段,我发现这些大臣都往一个方向出宫,且都是三三两两,前前后后地结伴而走,总不见那冯立落单,不免担忧,恐失了时机,一时情急智生,看自己正是着了伴读时的圆领袍,索性假充女官,来个假传圣意又何妨?
“冯立将军请留步!陛下还有几句话要对将军交代。”
我这一喊,众人皆停步回头看向我,而那冯立倒也不起疑,便即走到我面前拘了一礼:
“不知陛下还有何言要教训于臣的?”
我只是一笑,从容答道:“将军去了便知。”
冯立仍不迟疑,答了一声好,即转身与其余众人告辞,随我往回走了。我想来唯有西海那处僻静,适合谈话,便一路煞有介事,将他骗到了凉亭。
“这……陛下在何处?你不是说陛下还有话要对臣说吗?”冯立看着四下无人,这才不解地反问起来。
“没有陛下,是小女有话要对将军说!”我也不与他多周旋,只抓紧时间开门见山,并着意加重了口气。看眼前此人,再怎么也是杀死我生身父亲之人。
“你?!你是何人?竟敢假传陛下口谕!”冯立立刻警觉起来,神情骤变,眼睛瞪得老大。
“我是阿真,全名叫做敬道真,生父敬君弘六年前是左屯卫军的将领,冯将军你应该认识的啊!你不是亲手杀了他吗?”我带着冰冷地微笑回答,不留一丝的余地。
“你是……你是敬君弘的女儿?”他方才是怒,现在只剩了惊,脸色煞白,猛向后退了两步,也再说不出话来。
“是啊!将军当年手刃敬君弘之时可曾想到会有今天?!将军想必也是有妻儿的,你的刀剑挥向他时又可曾将心比心地想过他的家人?!”我趁势燎起一把怒火,向他逼近了几步,抬手直指其鼻子,想这十五六年的忍辱偷生我也是有些怨气的,纵知他非祸首,可今天既让我碰上,一顿发泄是止不住的。“将军要为隐太子尽忠,为什么不杀了李世民,反而要了个区区守将的性命?如今更是归降了李世民,为其犬马!我看来,将军的忠好生下贱呐!”
他惊惶不已,身后又再无可退之处,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整个身子扑倒下去,跪在了我的脚前,脸都贴在地上。
“呵呵,将军久经沙场,怎的我刚说了几句就受不住了?!”我觉得可笑之极,此人看着强壮,颇有骨气,却谁知这般软弱。
“冯立,你起来吧。”稍待,他未动弹我亦未开言,只听身后蓦然响起一句缓而沉的嗓音,而语气却淡得就像细风拂过发梢。
“臣……臣不敢!”
随着冯立的涕零之声,我回身望去,那声音,来自李世民。他面无表情地立在亭下,目光向着地上的冯立。我不慌也不怕,只是知道了这冯立不是在跪我,更加不屑。
“你该出宫去了,不要在此久留。”
李世民一脸云淡风轻,背起双手说道,转又对身后近侍示了眼色,那近侍便去扶了冯立离开。冯立临去前望了我一眼,愧疚并悔恨的样子,我知道我也不能对他再做什么了。
凉亭里,又剩下我与李世民两个人。
“我以为你接受了那支发簪,便是决定慢慢忘掉那些事了。”他开口却是提到了那个生辰礼物,倒没有要怒责之意,“我之前设宴众将,你就在这里,都听到了对吗?”
“那簪子贵重无比,却也不能消除一切,我虽寒微,却不贪财。”我扬脸直视于他,不卑不亢,“今日是老天有眼,我正好在此,不然此生都不知陛下你竟有这样的手段!”
“手段?什么手段啊?”他满含疑惑,还坦荡得很,似乎真的不知我所指。
“那冯立原是你的敌人,又杀了你的将士,你不思处置,反收为己用。我原以为你就算狠心虚伪,却也是有仇必报的,谁知你竟连人的常情也不顾!这难道不是你的邀买人心的可耻手段吗?不知那些跟随你的将士地下有知,会不会寒心呢?”
“呵呵……”他摇头一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阿真,你曾说家国天下,非一己之家,那我身为天下之主,行事必然不能只论私仇。冯立虽杀了敬君弘,使我失去一名将军,但当时各为其主,他深受隐太子之恩,为了报恩才有此举,可见其忠勇,并非十恶不赦,所以我才饶恕了他,让他将功折罪。这几年,他在广州任上颇有德政,治绩斐然,没有辜负我对他的恩典,这便是我想看到的。我立新朝,开盛世,自然一切都不能因循守旧。像冯立这样昔日为仇敌而今日为重臣的人还有,他们各显其才,尽心所事,与我君臣同心,这难道不好吗?”
“所以我该赞扬陛下唯才是举,胸怀宽广了?”他话音未落,我便紧跟着反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