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都湿了。”
头顶一片阴影遮蔽了灰蒙蒙的天色,韩炳欢下意识转头,看到一张总能轻易撞进他心里的脸。
“你如何知道此地?”一滴雨水自紧绷的下巴滴落,韩炳欢转来狐疑的目光。他韩家世代择坟地,都是随机选取,只祭拜三代,三代过后,再无瓜葛。
所以,如果韩炳欢自己不说,自然无人知晓。
“跟着你来的。”徐泗随意扯了个谎。
看出他的敷衍,韩炳欢睫毛轻颤,没有戳穿他。就他那点三脚猫功夫,想跟踪锦衣卫指挥使而不被发现,等同于……痴人说梦。
徐泗心大薄情,不大擅长应对这种吊唁家父的伤感氛围。也不大能理解韩炳欢对自己老爸怀抱着怎样复杂的感情,因为他自己根本没老爸,没法儿设身处地。
“家父正直清廉,威武不屈,是我平生最为敬仰之人。”韩炳欢食指轻敲腰间绣春刀的刀柄,徐泗知道,这是他纠结烦躁时的标志性动作。
纠结什么呢?纠结他最尊敬的父亲却喜欢搞太监?
还是说,纠结他自己也步了他父亲后尘,也喜欢上搞太监?
唔……想想是挺操蛋的。
不过呢,这情情爱爱的事,又有谁能一口咬死呢?该喜欢男的,还是该喜欢女的,这个问题,徐泗以前接受过一位资深出柜人士的洗脑,据这位仁兄而言,其实人人都有爱上同性的可能,只看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是什么性别。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是因为一个特定的人,从而确定了自己的性向,而不是因为先确定了自己的性向,再去喜欢相应性别的人。
徐泗记得他当时现身说法,实力嘲讽了一番,因为他自己就是没喜欢过别人,却明确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男人的……那类人。
那哥儿们拽的跟谁欠他二五八万似得,丢给他一句:那是因为你没有意识到自己喜欢人家。
徐泗呵了一声,没跟他一般见识,心里想,我又不是个傻帽儿,喜欢谁自己能不知道吗?
默默地跟着站了不知多久,徐泗撑伞的手已经酸麻发抖,韩炳欢抬头,自他手中接过伞柄,两人无言下坡。
下坡时,徐泗没见到那个墨绿色的瘦削身影。
一直走到马车前,徐泗顿住了,朝韩炳欢眨巴眨巴眼睛。
韩炳欢挑眉,眼神示意他有屁快放。
踌躇了一阵儿,徐泗突然拉过韩炳欢的手,又原路返回。
韩炳欢的手泛凉,被徐泗带着温暖潮意的掌心包围,那股热流自指腹,一路缓缓地随着血液游走全身。
他在风里雨里站了个把小时,连牙龈都是冷的,此刻的他就像是在沙漠里行走了几个日头的旅人,急迫而热切地渴望着甘霖,他也,如此渴望着温暖。
反手抓紧了暖意的源头,韩炳欢低头,堪堪一个浅笑。
笑意还未来得及展开,他在父亲坟前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
“柏塘,令郎已经这般大了,一表人才,身沐皇恩。你看着可欣慰?”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壶酒,自己喝了两口,剩下的一点一点洒在碑前的土地。
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半瓶放下,他又拿出一块手帕细细地把墓碑擦了一番,将油纸伞撑开,遮在碑上,自己也靠着墓碑坐下,躲到伞下,“回回来都下雨,可把你淋坏了吧。”
他自顾自地絮叨着,似乎积攒了太多的话,不吐不快。
“谁?”冰冷得仿佛从千年寒潭里撩出来的一个字,打断了男子温柔的述说,他惊讶抬头,看清来人后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头撞到了油纸伞,伞被掀翻到一边。
他想去收起伞,可面对着韩炳欢阴沉的脸,又有些手足无措,“我我我……我是令堂的……好友。”
“好友?”韩炳欢尾音上扬,透着满满的讽刺,连带着眼里的光芒都带着七分轻蔑,“张公公,你以为出得宫,自己的身份就变了吗?”
言下之意,一介宦官,敢以家父好友自称,不自量力。
徐泗皱眉,这句话意外地有些扎耳朵,等再一细想,他瞬间炸毛了。什么叫……身份就变了?太监的身份怎么了?太监就不是人吗?不就是少了个把儿吗?至于这么瞧不起吗?
此刻的徐泗入戏已深,虽然情非得已,但他在理智上已经接受了自己在这个世界是个太监的事实,所以别人瞧不起太监,就等同于瞧不起他。
张公公楞在原地,面上掠过尴尬,一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紧张地交叉着,指关节泛白。
徐泗不声不响地替他捡起伞,笑着递给他,道:“原来是张公公,同是在宫中服侍的人,在下江荥。韩大人的……同僚。”
这句话是在打韩炳欢的脸,没错,我也是个太监,没资格做你好友。
韩炳欢猛然醒悟,心头一突,看向徐泗的侧脸,那张脸明明在笑,他却感知到笑意下掩藏的冷意。
“哦,原来是督主,奴才张奉,拜见督主。”说着欲下跪,被徐泗截住。
“张公公已经出了宫,不必拘于礼节。”
张奉早年便以身染重病为由请辞出宫,没想到还能再碰见东厂厂公,更生不安。
“张公公有什么话,只管敞开了说,你一番真情实意,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大可不必如此畏惧。”徐泗笑着鼓励,那笑叫人如沐春风,“你们二人慢慢聊,本督主先行一步。”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