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正吃西瓜,听见书名就噎了一下,笑道:“说是书社,其实不过是大家一起玩玩罢了,那些规矩书本,还是留作平日功课就好。”
迎春道:“我们这样人家,识得几个字就好,不求精深的,说是读书,其实只要不是睁眼瞎就可以了,不求甚解,不求甚解。”
探春也陪出笑脸道:“大嫂子,我们平日拘束够了,便让我们在这里耍一会子罢。”
独黛玉并不说话,宝钗见她竟不出头,颇感讶异,拿眼扫她,却见黛玉忙着在吃冰酪——天热,宝钗特地叫一人备了一碗冰酪,碎冰和着果子露、蜜露、时鲜果蔬、乳酪等物,打成五颜六色的一碗,盛在白瓷碗里,越发显得晶莹剔透,品相诱人,黛玉贪凉,又怕宝钗管她,待东西上来就忙忙拿小匙挖着一口一口地吃得急。
宝钗本来便预备了她要用一份,倒也不忙呵止,只是好笑而已,又踢她一脚,示意她吃得慢些,再看李纨,李纨见众人议论纷纷,只好笑道:“读《女诫》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怎么说得这么可怜见的。”意虽怏怏,还不肯便改,只道:“毕竟起社的是宝姑娘,不如问问她的意思为好。”
众人便又眼巴巴望着宝钗,黛玉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空隙,也看宝钗,生恐今日真成了《女四书》学社,天又热懒怠走,又是应承了要留一天的,到时岂不苦也?
宝钗略一思量,笑道:“《女诫》《内训》等书虽好,毕竟素日学的时候多,再者还有宝玉在这里,不如就随意寻些文章,大家学学,认认典故,于宝兄弟也有裨益。”
宝玉听见苗头不好,刚要起身,被黛玉踢了一脚,又坐住了。探春几个只要不是女德等物便好,也不开口,李纨则只要是正经学问都好,又问:“然则时下制艺颇多,如何选文呢?”
宝钗道:“我入京时,听我哥哥说家那边有本《古文观止》,是极好的策论蒙书,便拿这本罢。”
李纨点头,宝钗已经叫人把书拿来,李纨掌社,便由她来选,李纨见涉及典故颇多,自己竟不认得,便按名字选了一篇《进学解》。
宝玉垂头坐着,闷闷去吃冰酪,才拿起银匙,见黛玉一碗已经用完,便把自己的碗推过去道:“我这还有。”
宝钗的眼睛便瞪圆了看着黛玉,黛玉抿嘴一笑,推开宝玉的碗道:“吃多了腻,不吃了。”
宝玉也没心思用点心,只是短短一叹,感慨无人理解,黛玉见他模样便知究竟,附耳过去道:“你又叹什么气?”
宝玉悄声道:“我的心事,你竟不知么?”
黛玉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
宝玉见她如此,一股呆气发作,叹道:“罢,罢,我以为你与她们不同,谁知竟是一样的。”
黛玉嗤笑道:“你无非就为《进学解》三字而已,亏你还自以为广收杂学,这《进学解》一文的真意都未明白,只听见名字仿佛是叫你上进,就摆着个脸。却不知这文其实并不是寻常仕宦之言。你这等傲慢,与世上那等自以为是的匹夫何异?”
宝玉讪讪道:“我几时说自己广收杂学的?”又道:“我也没说不听。”
黛玉冷笑而已。
宝钗远远见宝玉与黛玉压低脑袋说个不休,连李纨诵读诗文都不理睬,这本是他们二人两世皆惯有的事,不知为何今次偏觉得十分碍眼,待李纨平平淡淡将文章念完,便把手上团扇一摇道:“颦儿,你头发好抿一抿了。”
黛玉闻言忙侧头让宝玉看,宝玉哪里懂这等事?只是忙乱,探春又起身去李纨边上了。宝钗便起身过来,带她到里间妆台前重新梳了个头,出来时就势压着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探头去看李纨手上的书道:“我倒有许多地方不懂了,书上可有注释?”
李纨正和迎春探春宝玉围在一处细细品读,头也不抬地道:“我没看见。”
宝钗嗯了一声,见诸人都挪到李纨身边,便在黛玉身旁坐下,握着她的手道:“林妹妹,你平常看的书多,可读过这篇?”
黛玉摇头道:“不曾。”宝玉抬头讶然道:“你方才不是说读过?”
黛玉笑道:“我几时说我读过了?”
宝玉道:“你说这文不是寻常仕宦之言。”
黛玉道:“韩昌黎一生郁郁,文字多激愤,他的文章,怎会是寻常仕宦之言?我不过以常理推断罢了。”
宝玉知道被她戏弄了,闷闷不乐地坐着,宝钗在黛玉脸上一戳,低声道:“促狭鬼。”
黛玉冲她吐吐舌头,煞是可爱。
李纨本意在劝学上进,谁知选了一篇竟是满怀抱负不得志的文章,念过一遍,已经有些触动,待再细看时,更有几分感伤自身之念,探春迎春惜春三个还当是正经文章解读,惜春道:“原来‘业精于勤荒于嬉’是出自这里。”
迎春道:“一直听得韩昌黎大名,今日见他文章,才知果然名不虚传。”
探春却道:“酸儒不得志的感慨而已,我瞧‘观止’二字,有些过誉。”
李纨道:“你不懂,这是先贤大作,道尽世情。”
探春见她这么说,便不再讲,只是各人皆有些扫兴,一时屋中竟沉静下来,无人发声。
☆、第18章
黛玉见各人皆似有不乐之色,思书社原是宝钗起的头,不可叫她难堪,因笑推宝玉道:“你看了这半日,可悟了什么东西没有?”
宝玉道:“我看文字也还有些意思,就是立意不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