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人心”呢?俗世的欢爱,俗世的你情我愿,俗世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权势能否一锤定音?
巫神在神山这滩浑水里蹚了九年,权势早就成了一件小玩意,信手一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游刃有余,但面对“人心”也一样束手,一样无措,用的劲头过了,怕惊飞了“心头肉”,用的劲头不足,又怕惊不醒“梦中人”,来回逡巡,一再试探,只是把不准握不住,耐心又有限,“求不得苦”苦得舌根发硬,说出来的话也不软和。
“肉肉,明日带你上献神台看看吧。”没有前因后果,欠缺起承转合的一句硬话在静默当中异军突起,何敬真平白吓一跳。
“……”他抬起头看那巫神一眼,又垂下眼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说了句不搭调的话:“我今年都十七了,身上也没多少肉……就别叫肉肉了吧……师父给取了字的,叫‘行简’……”
然后呢?我也跟着一同叫你“行简”?连那点秘密的亲昵都不给留?你可真狠!
巫神蓝瞳里的风暴翻涌着,嘴上依然淡淡:“叫肉肉又有什么呢,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叫肉肉好笑,还是行简正式些。”
“好笑?哪里好笑?”巫神的眼神稠起来,有了烈度。伤痛都是埋着的,不肯出头让那人看了去,于是只好收进心里发酵,泛到眸间,伤痛已经下去大半了。
“叫肉肉总觉得还没长大似的……又不是小孩子了……”何敬真咬紧嘴唇,话尽量说得委婉含蓄,不想一下把隔阂摊得那么明白。他就想让他知道孩子总会长大。“肉肉”还带股奶味,软绵绵等着人喂哺的模样,那么弱小。他救人于水火的热望已然泡进了汤里,若还得不到一个对等的称呼,他该多尴尬。
“一定要在这小小的称呼上计较么?”计较的人其实是他。他不肯放弃“肉肉”背后那层暗昧不明的意指,也放不下“肉肉”牵连着的那七年好时光。
“……”何敬真低头默然。
巫神带烈度的眼神逼上去,心里却想着到底要不要退一步。
“以后只在私底下叫,好不好?”私底下就是没有动辄几十上百侍巫的时候,意味着只有他们两人,说什么不行?多露骨的情话丑话都行,耳鬓厮磨也行,就怕他做不来。
“叫行简有什么不好,好听又好记!”何敬真偏偏是这种认定了轻易扯拽不回的犟筋脾气,搭好了的台阶都不肯下。
“叫不叫是我的事,应不应是你的事!”巫神动了真火,说出的话像石头,砸出去两边都狠狠受了一回伤。
受了这么一句硬话,原本就寡言的何敬真这下彻底静了。
巫神日夜不停地压榨自己,从睡眠、吃喝还有堆积如山的政务中硬挤出来的一点时间的边角料,就这么耗在了沉默和膈应里,最终不欢而散。
膈应与不安瓜生蔓长,两人均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肉肉别怕
转天清晨就有侍巫来请,说巫神在献神台等他。
何敬真被侍巫们引至一处观景台,依山势而造,居高临下俯视,整个献神台尽收眼底,视野绝佳又不会引来注目。请他是为了让他看看神山上十年一度的大傩仪。大大小小五千个巫聚在献神台上,以同一个节奏擂自己面前的一面巨鼓,巫神站在正中央最大那面鼓上,以傩舞向诸天鬼神索要西南的风调雨顺、万民安泰。神山上对鬼神的信奉并不一味匍伏于地,他们把巫神看做是通天彻地的一个神媒,而鬼神们则是有欲有求的,神媒以祭品献祭,向他们等价兑换想要索得的一切,吃了供奉好好办事也就罢了,若是光吃不办,那神媒就会用些手段来训诫这些贪馋懒的鬼神们,或挑衅、或打骂,更有甚者,以色/诱之,待神鬼情不能自禁时,再讨价还价。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只有能神媒与鬼神,闲杂人等一律退避,退避之后,方圆几里的献神台就只剩下巫神一个,要调情要色/诱要献身都是隐匿而私密的,至于以何种手段“动鬼神”,那就看巫神的本事了。
大多数时候,神鬼们都能做到“拿好处办实事”,但也有部分来头大的邪神并不把微如尘埃的凡人放在眼内,通天彻地的神媒也只不过是血肉之躯,凭什么要听他差遣?!白吃供奉是理所当然的,坐地耍赖你又能奈我何?
邪神的欲求比之其他鬼神更炽烈,大如沧海,却又具体而微,特别易为世间色相所惑,这个时候,就该“以色献祭”了。
巫神的傩舞开始之前是活祭。五百头牛、五百头羊割喉放血,将血沥进献神台边缘凿出的五百个血槽里,血沿阴刻凤鸟纹路缓缓向献神台流去,最后汇集在巫神站着的那面巨鼓之下,形成一片小型血海,腥味呛鼻。巫神割破拇指,将血滴入鼓下那片血海中,大傩仪就开始了。
五千面巨鼓擂出来的声音响彻云霄,上可迫天下可穿地,何敬真被这声响震得五脏六腑几乎脱壳而去。他捣住双耳,视线被巫神胶住——这天破了常例,换了套正红底色绣黑龙的神衣,火烧火燎的红,当中一条黑龙张牙舞爪地从右胸一直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