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陆夫人身体不好,常需名贵草药将养。文举叔叔体弱,又不通俗务。
杨家人连给他们送药、茶,都经常拿次品糊弄他们。
文举叔叔他们虽然不在意,但是喝了不好的药,就时常咳嗽。
文举叔叔他们知道吗?
他们大概是知道的。
我有一回,听见他和叔叔两个人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忽然不复平时的快乐,大哭起来:“杨柳树,杨柳树,何被春风动!”
屋里传来砰砰砰的声音。
文举叔叔饱含痛苦的醉醺醺的声音响起来:“我要走……走!”
陆夫人也忧郁叹息:“杨家这样,多少富贵人家也都这样,根子都要烂了。”
但是这种抱怨,也不能多说。
杨家上上下下,就好像随时驱使着耳报神,没过一会,我就能见到杨老夫人拄着拐杖,出现在文举叔叔面前,哭天壕地:“你去哪?!你去哪?!你整天没大没小,没个正经也就算了,你还想抛下这个家,你非逼死我老太婆不成?”
既骂文举叔叔,又骂陆夫人:“不会生蛋,又不会理家,连我那孙子都看不住,又不会劝着一点丈夫,整天就知道多管闲事,这样的妇人,还要你做什么?当神像还是当清客啊!”
然后就说要命文举叔叔休了陆夫人。
文举叔叔最后只能拼命磕头。用沉默的方式拒绝回应。
而陆夫人每当这种时候,就会站在门外,双目含泪,愣愣地望着池边的那株杨柳树。
大闹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僵持。而杨家老爷和老夫人,就会下令,断了杨文举夫妇的月钱供奉、医药。
最后的结果,通常是文举叔叔他们的屈服:他们暂时不再谈论那些了。
第二天,文举叔叔沉默着去听杨家男子门客谈论八股作法。
陆夫人安静地坐在角落,听小姐夫人们的鸡零狗碎。
文举叔叔和陆夫人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发生着什么事,到最后我们走的时候,叔叔也没有告诉我。
他只是劝他们“走”。
可是总是“走不成”。文举叔叔有一次醉后,对叔叔说:“我们两个,既看不到这世道的出路,但是在外头又活不下来。也就这样了。你不一样,你走,你替我们走。”
叔叔也就只是叹息了。
我便也只能看到文举叔叔和陆夫人徒自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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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离开杨家的时候,杨文举夫妇还在殷殷目送。
走了一段路,黛玉听见林若山喃喃道:“其实,这样也罢。文举他们,是一对天真鸟。我不该……哎,罢了。”
黛玉不知道林若山和他们夫妇之间有什么事,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黛玉低声道:“我觉得文举叔叔他们不是天真鸟……我觉得他们像、像……”
像谁和谁呢?
她又不说话了。
半晌,她没头没脑地说:“他还在里面,我出来了……我,我想不明白。”
林若山也不深究,摸摸她的头:“想不通,想不过去的事,就先写下来。慢慢再看。”
黛玉低低说:“嗯。”
这天晚上,黛玉在客栈的灯下凝神许久,写下来一篇文,借用了一点西洋式的语言,就叫做《杨柳树》。
“杨柳树,风吹过枝条,吹动了他们的心。
但是他们的根却还是长在土里。空了心,还是拔了根?
都只有死去。”
她写着写着,发现笔下的那个人,既是文举叔叔,又多么像宝玉,又多么像曾经的自己。甚至是像没有走出来的,未来的自己。
“幸好”,她喃喃着,“我走出来了”。
尽管,她还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拉住了宝玉,拉住了文举叔叔他们。
但这一刻,黛玉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茧子,竟然有点喜欢它了。
《杨柳树》写了几天,但是没有结尾。黛玉想,等下次见到文举叔叔夫妇的时候,再结尾好了。
接下来的行程,林若山说,往浙江去。在浙江,他有件事要办。而正好,黛玉有点想念渡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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