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鲜活的人,朝夕相处着,无论好坏,突然有一天便消失了……
一声婴儿奋力的啼哭声响起来,阻断了他的思虑,蓦地坐直,身旁苻坚站起来,高高的影子夹在两旁灯火所遗漏的阴影里,面目陷入漆黑看不出喜怒。内室的门骤然打开了,从里面出来的人却面无喜色,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陛下,贵人血流不止,已昏死过去。”
一股寒冷顺着最微弱的指尖灌入了浑身,慕容冲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僵硬得像是被吊着线。
“现在怎么样?”苻坚问,声音沉沉的。
那宫人扶着地磕头答道:“桐生先生正尽力为贵人止血。”
“下去。”
空气里果然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慕容冲站在原地,脑袋里空荡荡的,腿脚软下来,几是铺跪在地上。
苻坚从门前转回身来,在厅室内踱起步子,过了一会儿又坐回了席子上,余光中身旁单薄的少年微微伏着身子,面色苍白得难看,倏忽起了念头,从地上拾起他的一只手来,冰冷,就像落到了地上的雪。
肩上微微一紧,慕容冲慢慢抬起头来,是宋牙伸开手扯着披风的下摆抖了抖灰尘,之后一下将他从后整个裹紧了起来。
更漏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是格外的清晰。慕容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有些看不清眼前事物,他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股冲动,嗓子里干涩难耐,说出的话来轻得几乎听不见了:“陛下,我想回去了。”
苻坚吸了口气,便使宋牙紧绷起来,他紧绷绷地弯着身子迈开了一只脚,似是随时准备着接命。
“再等等吧。”苻坚终于说。
慕容冲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膝盖,婴孩的哭声自一开始到了现在便似乎一直嘹亮着,只是隔着一道门,闷在幽幽内室的最深处,便像是蚊蝇恼人。
他张了张口,倒不像是想要再说些话的意思,而只像是在呼吸。
内室的门再度打开了,桐生走到前面来,跪了下去。
“陛下,贵人与王子皆已无事,只是贵人……经此创后,恐再难生育。”
更漏响了最后一下,就这么断了。
“你看,他这小模样。”慕容箐目光和煦而温婉,手伸到乳母的怀里,轻柔地抚着婴孩稚嫩的脸蛋:“当夜里,我只听见有人叫我挺着、挺着,那时候我想,干脆死了算了,挺啊挺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但真当我死过一回,再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他,我觉得我接下来,就是为他活了。”
慕容冲心不在焉地听着,离得床榻远远的,从窗子向外看去,初冬的细雪纷纷地落下来,落到屋檐上、墙角处,落了又化了。他伸出手去,手里积了一层,未等收回来,倏忽也化成了水。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没变。”慕容箐看着他,突然说:“你从小就喜欢雪,问兄长要雪来铺床,兄长烦了,就对你说:‘你要是喜欢,整个邺城的雪都是你的了,你自己去取吧’。”
慕容冲犹豫了一刻,总归还是把手揣回了袖子里,身后宫人将窗子关上去,他便朝榻前走近了几步,却总归还隔着一段,他的目光深深地,看着那襁褓里的小东西:“是啊,结果到了现在,我还改不掉这个习惯,每到下雪了,忍不住就把手伸出去,冰冰凉的东西捧回来,又凑到火炉子前暖和。”
慕容箐笑了笑,放了身子向后倚着。
“他长得这么小……”慕容冲兀自地说。
“因还未到生产的时候。”慕容箐回答道。
“这孩子的命可真硬。”慕容冲慢慢地到了眼前,伸出焐得有些温度的手来,乍碰到那孩子的脸,惹得他立刻哭了起来,慕容冲眉头皱了皱,那乳母赶忙弯下了腰,将孩子抱到一侧去哄。
慕容箐看了眼他的脸色,轻声说:“想是你的手太凉了。”
“不该。”慕容冲转过身去,背朝着她坐到案前:“我方才一站过去他就皱了鼻子。”
慕容箐面上有些尴尬之色,变了变,成笑语道:“我听说陛下是最先抱过他的,他不是突然就不哭了?”
“是。”慕容冲笑了笑,眉目平平的,似只是扯着面皮:“只我是凶神恶煞。”
慕容箐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半晌才说:“其实,只是孩子见了父亲,他平素在乳母怀里,时常也要哭一整宿的……你看,就像你小时候,父皇……父亲抱了你,你还冲着他笑,伸出手来抓他的胡子,将他眼泪都疼了出来。”
慕容冲的动作一僵,一动不动地、也不说话,直过了许久才似缓了过来。
回去的时候,雪下得大了一些,初冬而已,便觉得格外稀奇,慕容冲低着头沿着墙角行走,雪花纷纷落下来,凝在乌发与睫羽之上,冷冰冰的,却意外不难受。脑袋顶上一片阴影盖下来,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慕容冲抬起头来,是落木撑着一把伞,正遮在他头顶。
慕容冲无什惊讶,只随口客套地问了句:“先生不在长乐宫,怎么来未央宫了?”
落木将伞微倾斜过去,连他肩侧也盖住,答道:“陛下宣召,不过……似乎是来早了些。”
“的确早了些。”慕容冲面上没什么感激的神色,理所当然地依旧按自己的步调走,目光看着长长的路,说道:“这个时间,陛下就算完了朝会,也该还在与朝臣议事,明年开春该是有战事,故而陛下近日午歇都在太极殿内。”
落木点了点头,跟着他的步子走,不快也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