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跪倒,郑重地向那片荒郊叩拜下去。
那是他唯一可以追忆、可以祭奠的所在。
元绍勒马在后,默然看着凌玉城一丝不苟地下拜叩首,四拜之后,伏地久久不起。流云悠悠,荒丘蔓草,那个记忆里从来都是挺拔的背影,第一次落在眼底有了孤寂的感觉。
回首四顾,跟随凌玉城多年的亲卫们大半转过脸去,也有少数几个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家将主,脸上无一例外都是黯然。背后,哥舒夜垂首无言,雷勇脸上微微有些不耐,然而不一会儿就转为肃然。簇拥着他们的卫队偶尔有些轻微的骚动,都是迅速被主将的眼神镇压下去。
凝视良久,元绍点马越众而出,在凌玉城身边翻身下马,整肃衣冠,长揖至地。直起身来,低头轻轻说了一句:
“走吧。”
那一天北凉队伍直到酉末才入驻馆驿。元绍一进门就加快脚步往内室走,还没转过屏风,就听见凌玉城反手带上了门,低低喊了一声:
“陛下!”
元绍停步转身,凌玉城已经双膝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君臣大礼。他跪倒那一瞬间元绍本想叫他免礼,然而心中一动,便不出声,默然站定受了全礼。凌玉城拜罢起身,不等元绍动问,迎着他探究的目光自行开口:
“陛下,今天臣拜祭的——是臣的生母。”
语调沉肃,一字一顿,透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先母——出身风尘。”
元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室内尚未点灯,只有窗外摇曳的火把光芒微微透入,凌玉城说过那句话就一言不发,漆黑的瞳仁仿佛两口深黯的沉潭,吸尽了所有光线,一丝一毫情绪都不透露。薄唇抿得紧紧的,侧脸至下颌的弧度绷成了铁线一般,微微扬着脸和他对视,看上去说不出的倔强孤单。
忽然心底就软了一下。那些用骄傲竭力掩藏的伤痛孺慕,乃至那些凌玉城自己或许也没有觉察到的惶恐,那一刻,在他眼里全然无所遁形。
他沉沉点头:“朕原本就猜想,那应该是你敬重的长辈。——果然不错。”抬手点亮烛火,回头看去,凌玉城怔怔站在当地凝视着他,深黑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激烈翻滚,偏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生母,就葬在那里?”
“先母……死在那场大疫里,等我出仕了自己能调动人手,回头查访,只知道她或许是葬在那片乱葬岗里……这么多年,连牌位都没有……”想到母亲多年无葬无祭,时至今日竟得北凉一国之君在她灵前一礼,再想到这一礼的缘故,霎时间又是感激又是酸楚,五内如焚,痛不可当。
“朕知道。”元绍轻轻叹息。凌玉城的身世,他之前在谍报里也看了个大概——即使生母有着这样为世人鄙弃的的身份,即使因此从小到大饱受欺辱谩骂,身为人子,也是希望自己的母亲受人尊重的罢。
他略抬了抬手自去洗漱,等到回来,已经有人送了晚饭进来。寂然饭毕,元绍指着桌上一个沉甸甸的封匣道:“这是这些天递上来的折子,你先看看吧。”自己抱了一堆奏折靠在床头随意翻着,看一本扔一本,不一会儿就扔了半床。
不经意间一回头,凌玉城端端正正坐在桌角,左右手边两叠奏折码得整整齐齐,一条棱线在桌面上投下笔直的阴影。他正拿着一本凝眉细看,间或默默记诵,手指在桌面上曲曲弯弯地虚空划着,也不知道是在计算数字还是在画着舆图。
“可看出什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