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致一直看着他,和他目光一触,登时涌上一种奇异的神色,似是了悟,似是惊惶,似是绝望,好象担心已久的什么可怕事情终于得到了证实,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豫王一时有个错觉,感受到他情绪冲动,几乎象是要冲上来将自己手中遗诏抢去撕碎,不由得自己也退了一步,护住遗诏,又问了一句:“你想做什么?你难道早就猜着了?”
林凤致脸色苍白,身躯颤抖,却到底什么也没做。良久良久,他才慢慢退开几步,一正衣冠,伏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礼,朗然道:“微臣林凤致奉诏,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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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四年十一月十六日己卯,奉仁宗大行皇帝遗诏,嫡弟豫王螭即位,仁宗次子安宁改名珩,立以为嗣。明年改元,年号永建。
国史实录里,修上这段话的时候,业已离新皇梓前即位之日过去了一月有余。这场即位,自然不似实录中记载得如此轻描淡写,却是波澜动荡、朝野震惊的一桩大事。
本朝制度,虽然也有过兄终弟及之例,却是前任皇帝绝嗣,这才由嫡弟继位,再没有过这样的例子:皇帝明明有子嗣,遗诏却指定弟弟作为继承人。所以当日豫王一拿出这封遗诏,朝内登时一片哗然,甚至有固执守制的老臣,激烈叫出:“此为乱命,断不可从。”的话来,自然,反过来也不无乐意从命的臣子,于是分成两派,势成水火,争执不休。
在激烈争辩与强烈分歧当中,最终能奠定豫王即位大局的,却是多亏了太后母家刘氏一力坚持。本来兄终弟及,最为吃亏的要算故帝的皇后,虽然本朝制度不许母后临朝,但主少国疑之时,先帝皇后抱子继位,却不免也会比往日多几分权柄,所以刘皇后本意想立嘉平帝所遗的无母之长子安康,便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此刻豫王即位,刘后家族本该失望,但太后也是刘氏,且又最为疼爱这个小儿子,本来心心念念怕的就是儿子要被逼得出京之国,如今喜出望外,哪能不大力支持?已故刘太傅的几个儿子都在重要部门任职,权衡之下,决定舍弃妹妹而帮扶姑母,于是豫王即位,首先获得了最为强而有力的后党声援。
原本朝中继位呼声最高的乃是嘉平帝次子安宁,豫王采纳后党建议册封先帝的二位皇子,长子安康为定王,次子安宁则过继为嗣,立作太子,也就堵住了其母族王御史一党之口。德妃时氏一族也是功勋之后,又与后党有亲,豫王正好元妃薨后一直未娶正室,于是火速议定册立时氏族中另一嫡女为后,明春大婚,总算又把这一支势力收纳。
兄终弟及之命,自然也触动了嘉平帝另几个庶弟的心,离京城最近的燕王首先上表,语含刺探,颇有不服帖的味道隐藏在恭肃从命之后;同时山海关守卫、天津卫、榆林塞卫等几处京城近畿的营守,以及留都南京的文武班子,先后奉进表文,都怀微妙疑惧。而朝中兵部在嘉平帝时期就一直没能定下新任尚书,不免也是闹攘不休。
如此之时,豫王显出虚心下礼的一面,三次降敕,又亲自上门拜访,终于劝得前任赌气告退的朱光秉同意征辟起用,复又就任兵部尚书之职。朱光秉倒的确是一把辣手,先把老部下们严厉整饬了一顿,又联络了京城五营守备,同上贺表,向天下明确告知效忠之意——这才算把各地藩守的些微觊觎之心从明面上给打压了下去。
至于朝中实在哓哓不休、难以收服的老臣,豫王几次三番被他们抵制之后,终于惹翻了一贯的暴躁脾气,寻个借口,先将出头最厉害的几十个青年官员各判了十廷杖。嘉平帝在位时宽仁柔懦,四年未曾动用过廷杖,禁中收藏的杖具都找不全了,执金吾打板子的手法远不及前朝先辈们熟练,这区区十廷杖自然打不死人。饶是如此,当几十名官员拖着血淋淋的双腿,杖毕叩阙谢恩之时,却也着实惊骇了一下百官。从此之后,大家上朝都战战兢兢了许多,这时才真正明白,那个好脾气任得群臣起哄闹事的仁宗皇帝时代,原来是一去不返了。
确实是一去不返了——朝政大局尘埃落定之时,已经到了十二月末,离年终已近,嘉平这个年号,也即将改元成为“永建”了。
二十六日这一天,林凤致病假结束,终于回到翰林院销假,接手“仁宗大行皇帝哀册文”的撰录工作。
林凤致在奉进遗诏当日便出了宫,豫王本来还想留他参议朝政,他只是疲倦淡笑道:“我其实不想拿遗诏给你,只是事已至此,回不得头。其余的事,我委实帮忙不得——我也只会些设局陷害的勾当,不是平天下安人心的料子。”豫王忙着接位,一时也无法和他多所纠缠,只得放了他归寓。
所以当外面即位风波闹得沸沸扬扬时,林凤致却在寓所独自又养了一个多月的病,其间豫王大位已定时,也曾几次遣心腹内侍小六秘密招他入内,他都托病峻辞。直到年底,眼看病假已经超期超到不能不回销,翰林院几次派人催问,这才回来告罪销假。
这时翰林院中已是颇为冷清,四个侍讲侍读学士当中,侍讲孙万年已随俞汝成造反,成为在逃钦犯,至今绘影图形悬挂国门;侍读吴南龄倒没有牵扯到这件事中,据说还因为他及时告变,镇压了俞汝成的一支余党,所以连黜职的处分也没有挨上,但终究以前和俞党关系太深,如今正挂职闭门思过之中。其他的学士以及编修、编撰等各员,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