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叶赐浴长生池,渐觉□入四肢。如幻如诉新雨迟,含情含怨一枝枝。清汤映得南山秀,飘逸偷香邻舍衣。行客但来无去意,未尝酒菜弗先痴。”望着亭柱上的一对长联,濮落若有所思。
字体黯中带赫,琼姿炜烁,不假雕琢,随韵成趣,很是有一股风神秀异之气。
“以前不曾细瞧,这联是你题的?”随同着身旁人,从云间落到湖心亭上,长生池虽是一片败色,却仍隐隐留着一股清雅之气。
由尘抬手拨开随风轻荡的白纱,一指擦过栏杆,薄灰染指:“我可没有这种雅兴,这联是廉君题的。”说着,黯然轻叹一声。
“哦?”濮落有些惊诧,又仔细揣摩了下字体,“这字,可不像他写的。”
廉君气质温吞,雅致犹如出水芙蓉,这字倒是显得大气了,颇有几分凛然寰宇,俯视苍生的滋味。
字的意境若是迎合联的意境,就好似以大衬小,遮了本意的光彩,过犹而不及了。
上下打量联意,想了想,濮落又道:“不过,这上下联倒是都应了景。”
由尘略微挑眉,细长的凤目瞟向身后的人:“那你且说说,这都应了哪些景?”
濮落闻言,浅抬手,手背隔着亭柱,至上而下缓缓拂过上联:“‘碧叶赐浴长生池,渐觉□入四肢。如幻如诉新雨迟,含情含怨一枝枝。’这怕是廉君说的自己。我曾问他为何从不走出长生池,他只说了一句‘□入四肢’,当时只猜测可能是他受了什么禁锢,不曾细想。现下看来,他是借了联面之意,以示懒游凡尘俗世。”
由尘轻勾着嘴角,淡问:“下联?”
“‘清汤映得南山秀,飘逸偷香邻舍衣。行客但来无去意,未尝酒菜弗先痴。’”细细念道,濮落轻笑,“下联意喻倒是显然,‘清汤’意指你酿的美酒,清风一起,香飘方圆之地,自是引得他人酒虫作祟。若是接上最后一句,如此,便圆满了‘但来无去意’。有人虽冲着酒色而来,终究却还是抵御不了皮相的美色。”抬脚走向由尘,墨色的眸子看着他,沉声问,“我可有解对?”
由尘迎上他的目光,方才抚过薄尘的指尖,细细摩擦:“先纠正一个误解,”他道,“廉君并不是因为身受禁锢,才从不出长生池。而是多年前心莲受损,须得长生池稳定根基。不然,若不是上次服了你的紫蒲藤,他现在又怎会不知所踪。残缺心莲一好,他自然无心留下。毕竟,他与我一样,寻不见心底那人,死不罢休。”
濮落倒是不知这层深意,仙界虽有些廉君的传言,但多是不实的,最甚的一个,便是廉君偷了别人的片许根基,从而幻得人形。
“那我到底可有解对?”他追问。
嘴角仍旧勾着一抹浅淡的懒笑,由尘一字一字铿锵道:“错,错,错,大错特错。”
濮落一愣,实是被那五个“错”字震得头脑空白。
“何以见得?”
他略有些不甘地反问,想不到自己一界上仙,竟因一对小小的对联,生生换来了五个“错”字。
不知是他才疏学浅,还是联意太过奥义难解。
由尘也不为难他,略指向亭柱:“你再去好生看看,”见濮落真如他所有,又走到亭外看着漆红的圆柱,“每句最后一字,连读谐音,‘痴执痴执,休矣一次’。”
言语一顿,濮落顿时恍然大悟,不由会心一笑:“果然是暗藏玄机。”又似有所感地缓缓摇了摇头,“确实是我粗陋了,以致被表象迷惑。如此,回头再看廉君的字,倒是一幅警世佳作。”
“警世谈不上,只是提点自己罢了。”由尘侧身,拨开白纱飞身掠起,一袭白衣风姿卓越,那满头随风轻扬的银发,更胜风华绝代。
若不是酒肆地处荒凉,此处又已作废,万一被人瞧了去,定会以为凌波仙子降世凡尘。
“佛言:世上总有诛不尽的妖魔邪道,笑不尽的世俗庸人。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落到长生池边,身影缓缓没入灰白假山,亭中的人立刻也飞身跟了过去,只是耳边依旧响着那冷清淡漠的声音,又似乎多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一切怒叱宏愿,说到底,也是为了那份痴执。众生苦劫,生世受难。诸佛慈悲,看彻本衷,也不过就是逼得世人了却痴执,空彻凡心。佛心为何灿若星光,只因他的心里什么都没有,轻得只似云烟。‘痴执痴执,休矣一次’,当年廉君暗提此意,其实只是在问救世的佛陀,人之所以为人,便是比佛陀的心重了些许,为何想要解开疑惑,就必须心无挂碍?空出心中所有,宛若草木一般无爱无欲。那么,若真有那时,人又成了什么?是得道成仙的佛陀,还是空有躯壳的草木?一个人一生,或许只有一次用尽生命气力的痴念执着,那便是一个人活着的缘由,就是因为记挂了,才不愿劳劳此生,因此追逐一生。”
濮落走在他的身侧,一股蔷薇冷香缭绕不散。
“佛门三毒贪、嗔、痴,是人之本性。佛云人生八苦,即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八苦,个个入心,实则是人,定然皆有。所谓佛,怕就是弃了心的人。而人,则是守着心的佛。八苦入味,三毒侵身,凡人,较之超脱圣人,一步一步走得更为踏实,一辈子也不算枉活了。”
来到内院的酒窖,由尘站在台阶上,指尖一弹,两边的油灯亮起,照耀着阶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