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与当日看到家人不再时的悲伤又全然不同,那时他只觉得天下再没有人来迎他回家、一心一意待他好了,但人家无法待他好,又不是他自己的责任,要扭转也扭转不来,所以伤感了一阵子也就看开了。可这一回生生反了过来,是他心头牵挂了多少年、盼望了多少年的人落了空,满腔期待美酒开坛、一醉方休的愿景突然破灭,仿佛酒缸子给人砸了个粉碎,越是闻得见满室芬芳,越是清楚陈酿不再,故人不再。
无力回天。
“六年恩怨已了,我只问你一句。”沈谢也不知自己从那里来的勇气,竟在绝望之中生出希望来,也不顾林非有伤,一把掰过他头颈,盯着他眼睛郑重问道:“你待我,可曾有过一点真心?”
林非张了张嘴,眉毛皱起来,嗓音突然颤了:“我一向是真心。”
沈谢听见这几个字,仰天大笑,笑声凄厉沙哑,惊得院子里一群麻雀扑棱棱飞离了庭院。他笑着笑着便哭了起来,顾不得鼻酸喉哑,拍着林非的肩膀大声道:“此生
足矣!此生足矣!”
他这般又哭又笑的,林非可明白不过来什么叫魏晋遗风,只觉得他是伤心到了极点,人都癫狂了,自己也跟着哭起来,一把抱住他叫道:“我不死,就得回去——我不要回去!”
“什么?”沈谢发完疯便平静下来,冷静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林是肯定很高兴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她老想着我有出息,把爹爹的东西传承下去。我看我已经做到了,成都几个最大的医馆都是我在教课,你在这里听不见,我名气可大啦,已经没人管我叫毒仙的弟弟了。可是……可是林家不能没有子嗣,唐家又是我的恩人、又是我的好友,自然是唐家的女儿最门当户对,宛儿虽是唐老三的女儿,但唐老三嫌她碍事,从来不怎么理她,于是她和门派中人甚少往来,清清白白,温婉聪明,跟我也认识了几年……唐叔叔这些话翻来覆去地对我说,我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也觉得我挺喜欢宛儿的。”林非说着说着也平静下来,掰着手指细细数道:
“我娶了宛儿,再有了子嗣,爹爹留下的东西便正式姓林了。苏谨言这阵子没动静,想必是知道厉害,也知道自己身份了。我与唐家结了姻亲,从此唐门不仅不能再与我为难,有了好药料、好方子,说不得也要分我一份,我懂医理、他们有药材,大家都好……”
沈谢听了,连连点头,赞道:“想得很周到。”
他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心好像给刚才那一下子打得疼麻木了,现下连自己的心跳都感觉不到,更不要说心痛。
“那你可不能给我杀了,你死了,林家就绝了后了。”他说这话时,一点也没想到自己若不从仓库里挑一份嫁妆回礼回去,沈家也会绝了后。
“是啊,我死了,爹爹就没指望,林是也白死了。”林非轻声叹息,抬头突然笑了:“我也曾追问过苏谨言一次,你待林是可是真心,他说了好些称赞的话,可我听来听去也不曾听他说一句‘我是真心待她’,便有些为林是不值,可他又说,‘林是待我亦是如此’,我便恍然悟了婚姻为何物——不过是两个人彼此需要搭个伴儿罢了。”
“可我心里却只想和你在一处。”
林非先是调笑,最后一句却是脱口而出,说完才自己愣了神,摇了摇头,低声笑道:“我干嘛要和你在一处——我连和你在一处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这世上等着我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在一处的人很多,需要我和她结为连理的缘由也很多,我便是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他们,与她做夫妻。可世上能教我和你在一起的,只有我的心,和
你的心。
两个人在一起,有心自然最好,没有心也是可以的,但有了心,却未必敌得过心以外的事物,有心也不容易在一起,更不容易走下去。
沈谢给他的剖白触动了心事,回答道:“我也只想和你一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
“咱们同甘共苦过一场,这份经历,别人比不了的!”林非想了半天,才找到这么一个理由,自己先满意地咂咂嘴,笑道:“所以我这些年老想着你。”
沈谢心里觉得不是这样,但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来反驳他,只能不置可否。他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不能轻易点头,便绷住了不肯给林非一点赞同的意思。
“你不会来喝我的喜酒罢?”林非临走前,笑得十分勉强:“我看见你就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