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呸呸呸呸!”她被自己的想法膈应到了。
她盯着楚生:“啧啧,哪儿来那么招人的情郎,你们这些读书人净瞎编故事。回头我给你编个好故事来,保证好看,还不挨骂!”
“公主啊,”那楚生敛容严肃道,“我不写故事,只写情。”
天香挑眼看着他,他坦然地回看。
天香喝多了酒,脑子有些晕,也懒得和他计较:“好吧好吧,下次得空了,我给你讲一段奇情!让你编成戏,保准不挨骂!”
一旁准备随时为楚生求情的班主都看呆了,这公主兴师问罪而来,怎么俩人聊了几句就变成戏友了。
“欸,好嘞,”楚生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又追问了一句,“公主,什么样的故事啊。”
天香通红的脸上浮出一个促狭的笑来:“叫你写的好故事惹得本公主伤心,现在就不告诉你,哼!”她说着不告诉,转身却是哼起了小调来:“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楚生听到这一耳朵黄梅戏,眉毛就挑了起来。
若是旁人听到这一句话,怕是什么都听不出来的,但进了写本子的人耳朵里,这两句词足以编出数十万字的话本来。
天香摇摇晃晃地回到座席中,已经唱到最后一折戏了,冯素贞正勤勉地剥着瓜子。天香晕乎乎的,什么都听不真切,也干脆就不听了,径直把脑袋搁在了冯素贞毛茸茸的肩膀上。
冯素贞心头一跳。
这几日她和天香分开来睡,两人不像从前那么亲近。天香这一靠,让她手一抖,险些碰洒了剥好的瓜子仁儿。
冯素贞镇定地将细小的果仁儿塞进了天香嘴里,用手帕擦去指尖沾上的口水,问道:“刚才去哪儿了?”
天香随便嚼了两下道:“去骂人了。”
“骂谁了?”
“骂刚刚那出《双凤缘》的戏本作者去了。”
冯素贞乐了:“骂人家做什么?”
天香愤然:“谁叫他不给那筝公主好结果的……”
冯素贞哈哈笑道:“那个作者可说了什么?”
天香迷糊道:“他好像没说什么……都是我在说……哦,对了,他说什么世上爱筝不爱琴……”
冯素贞精通音律,对这和声乐有关的诗词也颇为熟稔,遂问道:“是不是还说了‘今朝促轸为君奏,不向俗流传此心’?”
天香连连点头。
冯素贞琢磨了阵子,不由得摇了摇头:“这写戏的书生真是一股子呆气,非要逆着世人心行事,岂不知这琴的金石之音是‘古声澹无味,不称今人情’啊……”
天香听得懵懵懂懂,一想到冯素贞和李兆庭正是用琴来定情,立时不想再继续讨论乐器的事儿了,忙道:“不过也是那筝公主死心眼,太善良,要是我啊,要是我啊……”
冯素贞不由自主地捏起天香的脸颊:“是你就怎么样啊,我们的公主娘娘?”
天香醉眼朦胧地狠声道:“是我的话,就先把那琴公主抢了,再把那杨驸马送到庙里剃了做和尚去!”
冯素贞哭笑不得,心说天香这是真醉了:“难道不应该去抢那驸马才对么?”
天香抬头看了一眼冯素贞,借着酒劲儿傻笑道:“可是,我已经有了驸马啊……”
冯素贞喉咙一紧,顿了片刻才干巴巴地继续说:“是,你有了驸马。那,你抢人家的公主做什么呢?”
天香含混道:“她可以陪着我啊!若是她谁都看不上,我就养着她。好歹我是公主,还是养得起她的,养一辈子都没关系,我这么可爱,又不会委屈她……”
她忽地低声咕哝了一句:“……这样,那筝公主就可以和杨驸马在一起了……”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灰云般乍然笼了上来,冯素贞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不知哪里来的痛惜之情绵绵密密地充斥心间。
瞬时间,她的思绪跨过了虚实之间的界限,竟将天香和筝公主的影像合在了一处。
或许,是因为天香那一句呢喃,像极了那筝公主求而不得的无力和沧桑。
冯素贞想起方才戏终时天香满脸的泪光,隐约觉察到:天香其实并非那么乐天无忧,她光明的心旌之下,犹然藏着一片无能为力的暗影。
就像是她没能挽救东方侯时的失落,就像是她将察哈尔之战揽在自己身上的自责——甚至,比这些更深刻些。
是什么人,是什么事,让你藏着如此深的伤心,还不肯向任何人倾诉?
她忽然觉得了一丝嫉妒。
冯素贞没有问出口,她只是呵呵笑了两声,用抚慰的口吻轻声道:“是,若有人有幸陪着公主你过一生,他一定,是个非常幸运的家伙。”
天香从冯素贞肩头抬起眼,憨嘻嘻地笑道:“怎么,有用的,你也觉得我可爱吗?”
冯素贞郑重颔首,停了片刻,她补充了句:“很可爱。”
天香满意地点点头,娇憨笑道:“那你说,我这么可爱的公主,你这个驸马是不是得好好珍惜啊?嗯,你可千万别像那个杨驸马!”
冯素贞哈哈大笑,借着隆冬厚厚的衣服,悄悄将天香搂得紧了些。
只是,天香,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珍惜你啊……
那令你如此伤心的人,他,又在何处呢?
来福楼足足从下午唱到了深夜,才领了厚厚的封赏出了宫。
菊妃哼唱着戏词走在薄雪扬扬的冬夜里,心情是难得的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