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见她坐在地上,忙跪下道:“哎哟,老奴可不敢。公——”他打量了一下闻臭的穿着,“闻公子,您怎么坐地上啊,潮乎乎地多凉得慌啊。”
“嗐,买太多了,桌子摆不下,不打紧不打紧,冯老头儿和我都坐着垫子呢!”闻臭在衣服上抹了抹油乎乎的手指,“你也知道这儿又潮又凉啊,回头给这老头儿换个朝南的房子。得啦,你也别跪了,老胳膊老腿儿的,起来起来!”
冯素贞听得闻臭的话,情不自禁地把目光向父亲挪过去。半年不见,原本那富态的老人居然消瘦了一大圈,原本乌黑的头发也变成了花白。
她恍然想起昔日父亲曾与自己说“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爱你,那就是你的父亲”,不由得喉头一哽,往前走了两步,又生生忍住了,转到桌旁拿着勺子搅动锅里的粥:“也好,刚好饿了,那就陪闻公子和冯大人喝碗粥吧。”她动手盛了一碗粥,却是到了冯少卿身前,单腿跪下:“冯大人,光吃这些太腻了,喝碗粥吧。”
闻臭插嘴道:“驸马老兄,那粥我已经喂老头儿喝了三大碗了,他馋了好些日子,让他多吃几块肉吧。”
冯少卿立刻换了原本的一脸呆滞,挪开盯着冯素贞的眼,配合地做出一副馋相:“肉……肉……”他错开脸,胡乱地抓了块肉塞进自己嘴里。
冯素贞心里五味杂陈,强笑道:“还是公——公子想得周全。”
闻臭笑道:“粥盛了就别浪费,驸马老兄,尝尝看,我可是熬了一个时辰呢!”
天香还特意亲自熬的粥?
“闻公子熬的粥,能喝吗?”李兆廷怀疑地问道。
冯素贞已经喝了一大口入腹,粥还滚烫,烫得人落泪。“好喝,很好喝,”她将粥一口喝干,撩袍跪地,“臣冯绍民,谢公子赐粥。”
闻臭皱起了眉,一伸甘蔗挑起了她的胳膊:“跪什么跪,来来来,跟我一起陪冯老头儿吃肉!”
“对对对,驸马爷没事儿跪什么呀,不如陪冯大人说说话儿。冯大人,这是当朝驸马爷,今年的新科状元郎,哟,你们俩是同姓呢,说不定,你们上辈子还是亲戚呢——”王公公翘着指尖说着场面话,“哟,您瞧,长得还有点像呐——”
李兆廷深恨王公公给冯家带来的一切,不悦道:“王公公姓王,王八也姓王,按照王公公的说法,难道王公公上辈子和王八就是亲戚了?”
冯素贞微微扬起了眉毛。王公公那话说得确实怀了几分目的,可到底还上得了台面,但李兆廷这么说话,就是显然地找茬了。
王公公冷笑道:“哎哟,杂家不过说句亲切话儿,榜眼这是哪儿来的火气啊?”
“够了!”闻臭不悦地用筷子一敲碗,扔了个袋子给王公公,“要闹外面闹去,当本公子纸糊的啊?”她夹起一块豆子扔进嘴里,头也不抬道:“甭推了,收着吧,先给老头儿找个房间简单布置布置去,记着,我要你亲手布置。”
王公公双眼放光,接过那一袋子金豆子连连称是,对着李兆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李兆廷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寻了个杯子从天香身旁倒了酒一饮而尽:“公主为什么要给那个恶奴钱?”
天香翻了个白眼道:“我不给他钱,难道还看着你们俩跟我眼前斗法?”
李兆廷决定给公主上上眼药:“公主什么身份,只要申斥一句,不就能让他下去了?难道这个恶奴还能奴大欺主?”
天香气乐了:“我乐意砸钱把他砸下去,你替我报什么不平?对我而言,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那都不叫事儿。”
“公主还真是财大气粗,”李兆廷苦笑一声,“若是我也有陶朱之能,当初我也如公主这般,肯舍千金换一命,兴许,兴许冯家就不会……”
“诶诶诶,乌鸦嘴,怎么明明是好话儿,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变馊了呢?”天香不满地撇撇嘴,“我说的是,‘对我而言,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那都不叫事儿’,就跟匠人能用手艺、农人能用田地、武夫能用力气解决麻烦一个意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眼下有的只有钱,当然遇到事儿先想的是用钱解决,但不能用钱解决的事儿,我可真没辙。当初冯家的祸事,是钱能弭平的么?”
李兆廷一愣,垂下了头。
天香把玩着手里的酒卮,轻启朱唇道:“权。”
一直静默的冯素贞忽然抢过天香的酒卮,仰头一吞。
对,权。
她生在官宦人家,父亲守牧一方,生来富贵,衣食无忧,又能读书习武,已经比旁人幸运得多。可在更高的权力压到头上时,便如蝼蚁一般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缚,任人宰割。
她恨,恨自己这张惹祸的脸;更恨,恨自己只是一介深闺女子,纵然有一身文武艺,却也只是水中浮萍。这世道从来不公,有的人天生就有判人生死的权力,而有的人,只能拼了命的去挣,还有的人,根本挣也挣不来。
所以她才会在大考的皇榜下,停留了那么长时间,还是毅然报了名。
金钱也好,暴力也好,才华也好,都报不了她的仇。
能为她报仇的,只有权!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山藏水片复重……”冯素贞闭目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