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温润有礼的阑珊君,语气第一次如此生硬,也如此咄咄逼人:“你可想过,自己究竟为何如此顺利?你为何恰好便遇上了温回?为何轻易便能在南海打开心魔世的通道?”
迟钧天摇了摇头。
“是师父让我助你,”陆岚山低声道,“心魔世是因他而开,移气运的阵法是因他把温回送到了你手上,连陈微尘来到仙道也是因他指引而起……这样,纵使有因果,有天谴,也全算在他身上,与你无干。”
陆红颜“哈”地笑了一声:“那次在南海归墟,温回明明已被拉住,却突然坠下,原来是你。”
她想起在南海的种种异状,本有些恍然大悟,却忽然撞上了陆岚山的目光。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
像是在看着什么珍宝。
陆红颜像是被烫了一下,立在原地。
她也想起了许多与自己有关的,蹊跷的事情。
比如自己要跳下归墟的时候,陆岚山出手拦住。
再比如封禅那天,遭遇心魔后陆岚山迟迟赶来,放着更加知情的谢琅不问,反而要问自己,甚至在陈微尘失踪,叶九琊亦离开后,邀自己去南海小住。
还有……连叶九琊也不经意提起过的,他与陆岚山书信往来时,陆岚山曾提及自己。
老瘸子方才喊“徒儿”时那句话如惊天霹雳,使她如梦初醒。
她望着陆岚山,一字一句:“陆岚……山,陆……陆蓝……”
她的家,只是寻常商人,原本便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有了孩子,随意取一个小名,随意喊着,闺名、大名、表字之类,长大后再请长辈与先生取。
商人是做绸缎、染织的商人,孩子的小名,便也取得五颜六色。
陆红颜此名,是她后来的师父所取,原本单一个红字。
——而兄长单有一个蓝字。
陆岚山望着她,眼底无限温柔,比这之前他面对他人时所有有礼的笑容都要真切得多。
陆红颜却摇了摇头,声音里咬着哭腔:“整个仙道都知道我在找当年的兄长——”
陆岚山道:“师父要走的路,过于艰险,稍有不慎,我亦不能活命,若不能成功,苍生涂炭,心魔之祸由我而开,我是最大罪人,故而不认你。现在心魔道与天道俱毁,师父说陈微尘亦有自己打算,心魔归位后,亡人自会苏醒,才敢认你。”
面具覆在脸上,看不见陆红颜表情,只见有眼泪自边缘渗出来,陆岚山伸出手,要摘她面具,陆红颜哽咽出声,拼命摇了摇头,挣开他,朝殿外跑去。
陆岚山无奈喊了一声“阿妹”,也追出去了。
殿中重归寂静,迟钧天垂着头,目光空洞,一动不动。
谢琅叹了口气:“今日之事,竟比小道读过最难的经书还要难懂,叶剑主,小道回去寻清圆了——不对,现在剑主已上了幻荡山,成了帝君……那陛下,小道先告辞了。”
刑秋拨弄着手上佛珠,也道:“叶兄,就此别过。”
温回含糊地呻吟了一声,是从昏迷中醒来了。
明月西沉,天光破晓。
混乱的一夜渐渐平息,无数凡人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街上,或倒在床下,身边也横七竖八躺尸一般倒了许多人,挨个唤醒,都不知道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与之前有些不同了,究竟哪里不同,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陈家的侍女洒扫书房,忽发现书架最上,一本书摆得不甚规整,伸手去够,又一不小心碰到了地上。
晨风入窗,哗啦啦掀起书页,墨笔红批,页页掠过。
至最后那页。
“庚戌年暮春,微尘与叶君合撰于南都知秋别院。窗外皓月,案上明烛,万丈红尘,一场大梦。”
幻荡山后山往下,是六道轮回,魂归之所。
一路走下,草木愈发荒疏,最后露出一道漆黑的裂口来。
裂口中,无边无际,又是另一番天地,虽是黑暗寒冷,却并不寂静,也不漆黑。
似乎在哪里有光,十分昏暗,凉凉的浮在各处,只能看清两三丈余内的东西。
远处流水声回荡,地上怪石嶙峋,石缝里却开着些瘦弱的白花。空中还浮着些东西,像是人的魂灵,有的飘来荡去,有的喃喃低语。
叶九琊循着水声走去,却忽然被什么拽住了衣角,低头一看,是个丑陋的小鬼,皮肤红黑交错,坑洼不平,生着獠牙与尖角,正瞪大青色的眼珠看着他,口中怪笑,声音嘶哑难听:“山上的美人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它这一声下去,整个地方荡起无数同样的声音来,却不是回音,而是不知从哪又冒出许多形貌相似的小鬼来。
它们簇在叶九琊的身旁,一齐尖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叶九琊却也问它们,他看着空中那些白影,问:“这是什么?”
小鬼争抢着答道:“是人的执念!”
叶九琊又问:“为何徘徊不去?”
小鬼们嘻嘻地笑开了,最先拉住叶九琊衣角的那个道:“自然是还没有忘干净,进不了轮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