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赤羽这一番胜得奇,温皇这边确实……侥幸了些。
书法本就是士人的看家本领,入世的要靠这手功夫绣身弃家滞国乱天下,出世的还要三不五时地寄托点闲适之思寂寞心境。
所以这在座的,谁没有个十余载的磨练?不生生从硬魏碑练到柔赵体,也难斗胆在这露怯。
可他温皇是谁啊,露得就算是怯,那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怯——
人家都用笔写字。他偏不,他硬要用扫帚写。
人家各尊一体,或楷或行或草或隶。他偏不,他上溯至甲骨。
人家所书或耐人寻味,或直抒胸臆。他偏不,他一张大纸就写了四个大字,神蛊温皇。
士人、狂生见此奇书,皆自愧弗如,连声赞道:妙、妙、妙!
提笔不择工具,上追原始清流,而这所书内容,更是目空一切、唯我独尊。
再观其字虽古拙,却也正说明其返璞归真,不信你看那飞白、你看那与常理刚好相悖的顿笔,险峻扣人心弦!
——想必此人定是了悟书之一道,懒于炫耀的个中高手。不然,又怎会有胆做出此等荒诞之举呢?
此人不为书魁,又待何人?
赤羽与温皇由此并列辩、书之魁首。
而前者突然觉得这第一来的一点喜悦感也无,看着那与自己位列榜首之人——只道破罐破摔有时也不是自暴自弃的行为,那,是一种气魄。[5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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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琅函天注:前者胜之在其能实,后者胜之在其能虚。而这赤羽确有好辩才,自名家《白马非马》一题以来,辩合之术往往流于诡辩之学,常为立一荒谬之论而偷换概念,看似无懈可击,实则炫其机敏小技而已,不堪为大学。而赤羽此番并非偷换概念,实为转换视角,从两方为难的选择中另辟蹊径,开拓出了第三条路——做硬骨头,这也不失为一种发人振奋的活法。
[54]蒙昧玄者注:口中这般说,却难这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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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人心中虽都明白此番的节外生枝,本来不为争谁胜谁败,却也难免在意。
这温、赤既已胜利,便也作伙去了锻神锋那处,等待这或是胜或是平的结局。
腊月的天,一个人摇着羽扇,一个人攥着折扇,可这两人一路,竟无人开口说话。
他们在亭下看画,也都看得心不在焉,直至那锻神锋出现,二人才提起半分精神。
但是很明显,此人根本没有带笔。
他带的是剑,一紫一蓝,一对双剑,一望便知其绝非凡品,实为精心铸制,锋利逼人。他也没用那宣纸——两位随身的侍女为他搬上了一块木板。
四下骇然。
赤羽忍不住破冰发言:“以剑为笔,以木为纸,你们的作风倒是不谋而合,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不过他看似高明些,因为——你用的不过是巧劲。”
温皇觉得这话很难接下去,脸上的霜又多结出几层:“有时我也用蛮力,比如讨好你,求活命。”
这人似乎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了,赤羽道:“我才知你也会负气。”
温皇讥诮道:“或许我只是装作负气。”
“有意义么?”赤羽道,“这般的矫情,只会让交谈更累。”
温皇不答。
赤羽再抬眼看那白衣人,只见他剑舞已起,姿态凌厉,不过片刻,那木板上纵横交错,竟已有了冈峦秀水,江山相映。
——这双剑虽非狼毫,却叫人目之所及,尽已陷入一片萧飒的墨意之中。
“可惜若成丹青,终究还需一抹嫣红。”白衣人观画突然道。
话音甫落,锻神锋的剑欲取绯红之色,紫电青霜,交错、转圜、挥出,直逼温皇而来!
只是,一把剑被羽扇阻拦了去路,而另一把剑——却堪堪被一柄红色的折扇架住,偏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