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比夸父偏执。”她听完故事这么说。
“哈,温仔你真是捡回来一块活宝,”千雪看这小娃娃开口就妄议仙魔鬼神,随便接个茬,“那你说说看,为什么?”
“因为夸父最后知道自己一定追不到遥远的太阳了,于是死前放弃了逐日,也放下了一直支撑他的手杖,化作了一片桃花林。而那个刑天无论是生是死,心里也只有地位,或者是……”小孩忽见两名大人齐齐看来的目光,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饶是天性冷静,也一紧张,却仍嗫嚅着说完最后两字:
“战斗。”
千雪本没打算认真听童言童语,可这话却扎进他耳朵里似的,偏偏听到心里不太是滋味。最后他竟有些探寻请教的意思,开口问了个:
“那,你觉得哪个好?”
孩子毫无犹豫地判定:“夸父好。”
温皇总是那副人在此、心不在焉的模样,千雪已经很习惯了。可现在却有点不一样,他皱了皱眉,见西面游廊上停了些乌鸦,随即在沉默中脱口道:
“从前有座山,名曰发鸠,其上有木,名唤柘木,林木间有一种鸟,其状似乌……”
他们今夜讲的都是俗白的故事,看似不同却又相类。千雪当然知道,这又是个关于“逐日”的故事了。精卫欲见归墟的日出葬身东海,但与刑天不同,她的精魂没有继续追逐,与夸父的放下也不同,她衔木以填,弥平灾劫,誓言世代相继,永绝后患。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精卫是以德报怨,你大概觉得她比夸父更好,”温皇在故事的结尾忽生一问,“但比起刑天,到底是谁更偏执了呢?”
“这是执着,不是偏执。执着好歹顿悟自可疏导,偏执可是越堵越厉害啊。”
温皇或许在问凤蝶,又或许无需回应,但千雪还是不由地插嘴答了。他认真说上一句,又寻思着自觉不对,执之一字硬要疏导么?空空大师心里也没个答案,再加上无人应声,怪不好意思的,他再来的话又换作了打岔胡诌。
“啊我听说这个精卫还是炎帝的女儿呢,名叫女娲。诶,是炼五色石补天的那个吧?那么威风,结果最后轻易就淹死了,可惜啊。”
“……女娃。”
身后有个许久不曾开口的声音传来,如同干涩的柴一样在屋中劈开。
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不过低声的两个字,差点把千雪从通铺上劈得跳起来。
这是竞日醒来说的第一句话。
怔忡间千雪仍没有转过身去,只呆坐疑问地“啊”了一声道:“你在叫凤蝶吗?”
显然不是。
那人没应声。久久,又听他轻轻地吸了口气。
“填海的叫女娃,补天的叫女娲。”
千雪蔫耷下脑袋,指尖翻过来覆过去地捋着书页,发出躁动的哗响,最终还是挤出一句:
“啊,记住了。”[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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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天门扫洒僧注:哈。那么谁是精卫,谁是刑天?刑天是否真的只是刑天而已?逐日者又会不会成为夸父呢?
话音落下,见凤蝶已吃饱,他遂又将手边的一摞香饼反手递到身后偎在墙角那人的手里。竞日也没推拒,收了。
此后千雪又抽着讲了几个故事,直到终于把凤蝶讲入梦乡,才草草闭目歇下。席间他曾拙劣地再次念错,故意混淆些无伤大雅的名称。
温皇无心挑明,看着躺在墙角那人纹丝不动的枯影。
他好像只醒了方才那一刻,说了句话,也吃了些东西。中途觉得食物的味道怪怪的,但也坚持吃完了。之后他又昏睡过去,自此也没再言语。
似乎这个人只是病了,此外一如往常。而他们都跳过了某个重要的步骤,将逃难粉饰得更加体面,似不过是场落魄的冶游。
千雪反在这平静的气氛中不自在着,温皇却已觉再正常不过。
心生悲喜,天又不会因此变幻阴晴。来时路已是过去,而双目生在前方,回头着实是个累活计,这一点上越聪明的人就越懒惰。
况且不说回头,有的人连停下都不愿。尤其前路之途有逼命的游戏在,就更难抛下寻求刺激的心。这一点上越聪明的人反而会罕见地扔下懒惰。
比如眼前的,锋海之约。
而这次——
温皇却想,不妨换个玩法。
三十九 甲子暮春记事[之一](下篇)
昔刑天舞戚戚戚焉,今夸父逐日邓林边。
辛夷才谢小桃发,四时最好是三月。
次日晨朗气清,千雪送走一身逍遥的温皇。
可温皇却把凤蝶暂留给他,千雪道是扶老携幼,再难逍遥。
温皇对此的反驳是:“他们现在姑且可以走路,不用你扛。何况有了凤蝶,下山买办会方便许多,目前苗兵还未发现她。”
“哇,她大病初愈,你可有良心啊。”
温皇不睬,忽念起一事道:“你再给我一枚药丹。”
“什么药丹?”
“昨天你放在北竞王食物中的那种,”温皇眯了眯眼睛,偏偏正经道,“珍贵的,金刚不死神丹。”
千雪脸上一热,忽觉自己在笑,赶忙咬了下嘴角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