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滩孤儿”是曲溪当地的说法。曲溪城中多水,城外亦有半城拢在清涤江怀抱之中。旧时渔民很多,来往江上鱼虾满船,后来开了港口,渔船并货船一齐在清涤江上来回穿梭。在水上讨生活的人家太多了,翻船沉船的事也太多了,许旷的妈妈就是一个江滩孤儿,也就是父母都没在水里的苦命孩子。她跟着伯伯伯母生活,为了减轻家里一张嘴吃食的负担,十八岁就嫁给了许旷的爸爸,一个家里穷得叮当响讨不着老婆的大龄青年。许旷生下来的时候非常瘦弱,猫叫一样的哭声,虽然很多人觉得他养不大,但他生来就有草的韧性,居然磕磕绊绊地克服了营养不良,慢慢长大了。
六岁的那个夏天,太阳火辣辣的,他赤着上身蹦蹦跳跳地冲到了地里,这时妈妈正割了一筐鲜嫩的羊草准备背去喂羊,看到他跑跳着过来就连忙喊道:“仔仔慢点,小心跌跤!”听到妈妈的声音他跑得更起劲了,一边还咯咯咯地笑着,高举的手上捏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蜻蜓。等停下脚步,他骄傲地把蜻蜓举到妈妈面前,却忽然愣住了,原来在刚才跑跳的时候他已经把蜻蜓捏死了。
许旷呆呆地望着手上一动不动的蜻蜓,撇着嘴抬眼望向妈妈。妈妈戴着草帽,双臂上防晒的套袖溅满了草汁,手上也都是青黄不一的痕迹。她往腰际擦了擦手,一把把许旷抱起来亲了亲,柔柔地说道:“仔仔乖,蜻蜓就应该让它飞,不要去捉它。”许旷眼里的泪珠滚了一会儿终于掉了下来,妈妈用手背替他抹去,然后放下许旷说道:“妈妈待会儿要到爸爸的船上去帮忙,你回去找奶奶,让她帮你穿件衣服,仔仔嫩嘟嘟会晒坏的。”
许旷点点头,又伸出手叫妈妈抱。妈妈笑了笑:“仔仔是男孩子,不能一直撒娇,你爸爸要说你的。”说着她又抱起许旷颠了颠,“仔仔好重啊,妈妈要抱不动了。”
许旷一直搂着妈妈,怎么也不愿意撒手,哄了好久才肯自己下来。
那天阳光炽烈,脚下都腾着蒸人的热气,他看着妈妈背着一筐羊草离开,手上只留着一只死去的美丽的蜻蜓。
很多很多年后,久到许旷已经快要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的时候,他终于感到,阔别已久的双亲要来寻自己团聚了。
他倒下的时候也是那样的烈日,六岁的时候妈妈牵了他的手然后放开,十七岁的时候有个人握了他的手然后放开,二十六岁的时候他一个人倒在了异国他乡。
——全都不是好回忆啊。来探望许旷的这个人蹲身把花束立好,朝着前方拜了几拜,忽然又觉得有些滑稽,于是重新戴上墨镜走出了屋子。
外头还在不停地下雨,风吹在肌肤上是带着冷意的,一下子将他拉回现实。
没有烈日炙烤,没有翻飞的蜻蜓,没有离他而去的母亲,更没有属于他十七岁夏天的回忆。
曲溪,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第二章
因为下雨的缘故,下午五点就已几近天黑。叼着烟的管理员收起了丁零当啷的钥匙交给交接班的同事,抬眼扫了一下这位一身素服的访客,掐了烟说道:“有车接吗?没有的话我回市里带你。”
那人望了望天色,点头回道:“那麻烦师傅了。”
回的时候车里还是哗哒哗哒雨刮器的声响,开车的人觉得太安静有些尴尬,就开口问道:“你是本地人吗?”
结果副驾上的人笑了:“来的时候司机也问我,我看着不像吗?”
“本地人哪有一个人过来的?”说完这话,老师傅意识到失言就转而问道,“那个小伙子是怎么走的?这么年轻。”
旁边的人摘下墨镜放在手上摩挲,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是意外。”
“哦,那很可惜,很年轻啊,我刚才看了照片,人也很神气。我87年到那边上班,一开始人家叫我小范,到现在都叫我老范,看多了,活着就是那么回事,吃好喝好,什么都好。曲溪这个小城市一天就要走掉多少人?年纪大的年纪小的,命中注定的。”
副驾上的人应道:“对啊,有时候命中注定的。”
到了约定的金沙路,要下车的人从钱包里掏了二十块递给范师傅:“一包烟钱,谢谢范师傅。”
范师傅摆摆手:“本来就是要做好人的,不要做得不客气了。我不和人说再见的,走啦!”
等银灰色的帕萨特驶远,立在雨中的人转身望着眼前的居民楼,久久迈不动步子。
这是一个崭新的小区,但最早的时候这里曾经河流通达。后来曲溪填河改造,这边变成了一片城中村。就在前年,这里被堆倒重建,纳入了片区规划的商住房区域。
老天爷是有多不喜欢许旷啊?在他死后,连他出生成长的地方都被全部抹平再造了。
站了一会儿甚觉无趣,他摸出手机移开伞,对着灰蒙蒙的天拍了一张照。
脚下的土地全然变样了,头顶的这片天却与往日无异。
此乡已非吾乡,平生难逢故人。
我怎么这么惨哪?他心想,我是不是太惨了点?
虽然一醒来身高多了5公分尺寸亦然,脸也进化成了360°无死角,名下有数不清用不完的钱,还有不知道多少少男少女的追捧,但是他的芯子还是那个苦哈哈的许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