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高中生砍伤两个成年人,确实骇人听闻,不过这三个高中生不内疚。他们内疚的是让家里人操心了,让被砍的那两个人的家里人也难过了。”
“你们喝过的人血,吃过的人肉,扒过的人皮,远远不止砍那么几下捅那么几刀。双手做的事情太恶,晚上都会失眠,不过县长你应该不会。”
“毕竟你连亲情都无法体会。”
芥川龙之介不擅长内心独白,这些话是他听太宰治、中原中也说了之后大致糅合加工,然后和着点自己的心声,说出来的。对着这种人说心里话,非常倒胃口。
和自己同款的篮球鞋踩在楼梯上的、急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芥川龙之介算准中岛敦进门的时间,说:
“最后告诉你两件事。第一,让森木股价抬升的是你的小儿子。”
中岛敦找到了这间房间,手已经放在了门把上,重重地往下压。
“第二,”芥川龙之介已经通过门缝看见了中岛敦比平常凶煞无数倍的脸,那是张重种的脸,是这个男人本该有的样子,“他的名字现在是——”
“芥川敦。”
中岛敦站在房间门口重重地呼吸,鼻息稍稍撩起皮衣衣领,好闻的皮革味混着血腥味,让他皱起那对细细的眉。芥川龙之介和他互相狠狠对视,后者耳上还在摇着的小耳环有点让芥川分神。中岛敦现在也很生气,白虎不断高涨的侵略性气息冲击了过来。地上那个全身血黑色的狼狈男人,比早就拼不全的记忆中那张英俊的脸臃肿、丑陋、黯淡了许多,中岛敦想,自己对亲人还是有感情的,不管怎么样,骨肉相连,他再怎么恨、再怎么委屈,也还是会去挂念。
但他意识到,除了自己,自己的母亲也是受害者。他是已婚人士,另一半会不会心疼人、对自己好不好,直接关系到这段婚姻的幸福程度。婚不可以随便结,结了之后也不要随便离,这是个有着递进关系的课题。找到真正合适的、好的人,离婚的几率也就大大减小了。更何况,离婚的代价真的太大了。
芥川龙之介是疼自己的,中岛敦清楚。但眼前这个人,对自己的妻子并没有什么疼惜。感情经不起试探,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一个孩子被丢到培养雏妓的地方的女人,面对丈夫无数次的偷腥与背叛,如若大闹一通、要求对方道歉,反而显得毫无意义。冷静地想,男人出轨只有零次与正无穷的区别,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错的不仅是插足者,还有当初傻乎乎轻信对方、一次次给对方机会的自己。
中岛敦找不到自己的母亲,而查无此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映示着母亲过得并不好。
芥川龙之介看到中岛敦如刃如冰的眼神,丢下那根带血的棒球棍,与他擦肩而过,先出了房间。中岛敦不知道应该以什么作为开场白,他的心里突然有了蛇一样的愤怒,一口咬下去,剧毒深入脏脾,让他痛到眩晕。这是家庭的悲剧,却是这个时空的常态。叹挑灯夜战之后却还是考不过高官子弟的社会,遇见沉默着的没有后台的大多数,描写精致的利己主义官僚主义,认识永远幼稚、执迷不悟的快乐男人,恸哭纵火者为之陶醉的史诗般的火灾,日复一日感受将亲骨肉出卖的麻木,却还是见证了伟大的当官梦。三荣:人荣,家荣,社稷荣。口号比新找的情人还要漂亮。
中岛敦在愤怒之外,又超脱于所谓抱怨、憎恨等感情之上,有了可以冷静叙述的能力。走到自己的亲生父亲面前,他看着那些血迹,再看看那张早已老去、风华不再的脸,慢慢地把自己那么多年的经历说了出来,从被送进去,到逃跑,再到被福泽谕吉收养,最后到和芥川龙之介结婚。
“我没有遗传你的先天病,所以我可以选择婚姻与家庭。是福泽先生当初帮助了我,让我有机会……认识他。”
中岛敦的虎眸里是与陌生人对话般的疏离。
“……福泽……查过我们。”男人的声音微不可闻。
“我知道,你们以他在律师界的前途为威胁,雇人开车在路上险些撞死福泽先生。”
那个晚上,福泽谕吉去超市购物,走在空无一人的、通往居民区的马路上时,多亏背上那个刚刚买回来的大登山包上的金属排扣挡了一下,不然就不是胳膊破了那么简单了。也是在那晚之后,中岛敦又开始了片段性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