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丰安中军大帐,平素这种文武聚集的场面都是嘈杂一片,但今天李处耘走进来时,便见文武分列两边,帐篷里死寂。众人仿佛商量好了一般,齐刷刷转头看着李处耘。
李处耘按剑大步走上正北面简陋的板凳和桌案,端正地坐下,扬了一下手里的纸道:“枢密院令,为防辽军在东面之举动,暂缓西北战事,河西军团即刻回京,再作筹谋。尔等有何要说?”
帐篷里数十人鸦雀无声。
李处耘又问魏仁浦:“魏副使?”
魏仁浦不动声色抱拳道:“李公乃主帅,您觉得应该怎样办?”
李处耘当即把纸拍在桌案上:“拿下去给大伙儿瞧瞧。本帅之意,遵枢密院凋令,即日准备行军。”
他说罢起身大步离开了大帐。
及至李处耘起居的帐篷,刚刚进去,便见幕僚仲离追了上来。李处耘转头看了他一眼,招了招手示意。
仲离一进帐篷马上放下兽皮帘子,上前急道:“李公为何如此轻易就决定大事?”
李处耘道:“仲先生是指班师回朝?”
“正是。”仲离使劲点头,神情又急又焦虑的模样。
李处耘摸着下巴的大胡子,不动声色道:“枢密院掌全国军令,一直是传的皇帝意思,既然如此,军令摆在面前,有什么好犹豫?”
仲离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瞪大眼睛靠近两步,小声道:“大许什么气象,能拿唐末后那些朝代相提并论?就算辽军在东北煽火,至于让已经出征两千里外的西北军半道前功尽弃?”
李处耘已经知道仲离想说甚,但他没有吭声。
仲离迫不及待道:“朝中必有剧变!”
李处耘并不惊讶,也不反驳,只道:“皇恩浩荡,李家深受今上恩惠,方有尊贵门楣;官家励精图治,大许国威日隆、民生好转。本公为知遇之恩,为天下黎民,忠心日月可鉴。”
仲离道:“老朽知李公之忠心义胆,当年老朽以老迈之身投效,也是看中李公之大义。可是,人在世上,恐怕有时身不由己!老朽受李公之恩,自然只为李公计谋。”
李处耘沉吟道:“官家心如明镜,必知吾心。”
仲离摇头道:“事到如今,李公是什么心并不重要,您错就错在是朝廷最高位的禁军大将!当年张永德可有二心?”
李处耘根本不比仲离见识短,不过嘴上依旧道:“呵!本公回京便交出一切兵权,和张永德一样享个清闲富贵,有何不好?”
仲离道:“可是张永德没有外孙是皇子。”
李处耘顿时无言辩驳。
皇子郭璋,虽不是嫡子,但比嫡子还年长。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李处耘当然应该帮助郭璋上位,只要郭璋坐上去了,李处耘是怎样的存在?最诛心的地方是,没有人相信李处耘会放弃为外孙、为自己宠爱女儿的儿子谋划争取机会!
至于中间有什么波浪起伏,只要李处耘没死透,以他的地位、名声、威望、能力,他就迟早有机会!
李处耘不动声色道:“话不能乱说,官家正当壮年,必龙体安康,现在就算如仲先生所说,东京可能有变故,究竟是什么变故还不清楚……”
仲离低声道:“情势所迫,老朽有一句话:退一步粉身碎骨,进一步尚有柳暗花明之机。李公赤子忠心对人,别人可是会在您心坎捅一刀,不知是何滋味……”
“住口!”李处耘瞪着眼睛,突然十分恼怒。他平常和文官都能相处好,脾气算好的,很少生气,这时一张脸却也被怒气激得更红,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仲先生先下去罢,本公想静一静。”
仲离听罢,抱拳作揖出去了。
李处耘独自坐在帐篷中,外面的马蹄声和号角声如此熟悉。他仿佛看到了与那个年轻人遥指江山,策马奔腾的激动往事,仿佛听见了那人低沉又充满热情的抱负倾诉。岳胥、君臣……生死与共的兄弟!金戈铁马、万马驰骋、盛世文章、锦绣山河,一个正在超越汉唐的辉煌王朝正在崛起!无限的荣耀与光芒,万世的敬仰,青史不吝笔墨的赞誉词字,叫人热血……
李处耘的眼睛红了,浑浊的泪水从粗糙的大眼滚出来,沿着皮糙肉厚的红脸、浓黑的大胡子流淌。李处耘伸手无助口鼻,压抑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悲鸣。
……仲离住的帐篷离李处耘不远,他走回去一离开人们的视线,脸上顿时露出狂喜的表情!他张开牙齿掉了大半的嘴,做出哈哈大笑的表情,却生生忍着没有出声。
片刻后,仲离忽然又落下泪来。他便这样时哭时笑,独自折腾许久,总算消停下来。
他便背对着帐门入口,盘腿坐在草蒲团上发怔。
隐约之中,他仿佛看到了身材婀娜的仙女,那个美貌的李家同族嫂嫂,她的笑容、她如铃笑声如在眼前,她善良又温暖……
年少的美梦,遥远而恍惚,时间太久了,仲离几乎都快忘掉了。但有一种东西没法忘,那便是活人、血浓于水的亲人!
甚至是亲生儿子,在这世上唯一的后人……
或许,“河东小白龙”李筠从来不知道身边喜欢《易经》、喜欢占卜的老人是谁。但这重要么?看着李筠已长成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看着他成为一方大将,就算没有名分,仲离也打心眼里欣慰。
仲离年轻时候一直没能得到子嗣,那时候还不是太在意,人年纪越大,越看重一些东西。李筠,他唯一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