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张俭坐在自己铺席上熟悉着环境,心里对每一个可能的提问都振振有词。他寡言大半辈子,是懒得争辩而已。
第二天一早。提审开始。他被押解着穿过院子,走向第一排平房。隔着窗能看到每个屋都是六七个人合囚。突然他一转念,想到为什么人家有六七个狱友,自己却单独囚着,说明自己地罪行不是太重就是太轻。那么就是太重,他们把他当死囚囚着。小石的那条命是非得要他偿了。所有希望刹那间破灭。没了希望,他成了一条大胆的好汉。
几只黄鹂落在树上,你叫一声它叫一声。那些幽会多鹤躺在他怀里。两人听过各种鸟叫。这辈子再也没有跟她一块儿听鸟叫的时候了。
审讯室也是临时的,一头的墙面,靠着一个侧翻起来的乒乓球桌。审讯者三十来岁,张俭进来的时候他在读案卷,头也不抬地说:“坐那里。”
指地是他桌子对过的长板凳。
“问你的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回答。”审讯者说,“因为我们对你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他还在读那一摞案卷。
张俭一声不吭。他的一生虽然过了一大半,但做的就是那几桩事。还至于这么用功去读?
审讯者终于抬起脸。这张脸竟有点像小石,比小石大两号而已。你觉得他坐在这样的桌子后面是他自己在找乐子。他没有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样子,反而让张俭刚抓住地自我感觉又失去了。这不会是个业余审讯吧?这年头业余的人物很多:业余厂长、业余车间主任、业余战士、业余演出队,都是些外行们做起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事。张俭觉得业余是比较可怕的东西,它的自我弥补是把一切做得更过火。因此更业余。
“你出生在哪里?”
“黑龙江省,虎头镇。”
“……就完了?”
张俭地沉默是期待他开导,“就完了’”是什么意思?
“虎头镇就算交代清楚了?”
他还是沉默地等待对方启蒙。难道不清楚?请问你想要我们家的门牌号?街坊姓名?
“虎头镇是日本鬼子比中国人还多的镇子。这一点你为什么不主动交代?”
他觉得他更张不开口了。首先他没数过虎头镇的日本人口和中国人口,其次他刚刚两岁父亲就被调到了安平镇。假如审讯者用功读了卷宗。应该知道他离开虎头镇时地岁数。
“你父亲是伪满职工?”
“我父亲……”
“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
张俭决定不理睬他。
“所以你所标榜的工人阶级出身是冒牌的!”
“旧满洲的铁路工人有几千,你都说他们是冒牌工人阶级?”张俭发现自己原来十分伶牙俐齿,一下子把该说的说了,免得说慢了叫他住嘴。
“可以这么说吧。”他倒不急眼,挺高兴有个吵嘴扯皮的对象。“那李玉和呢?”
“谁?”
“《红灯记》里的英雄人物李玉和啊。”
“他是地下员。地下员不一样,国民党高官里还有地下员呢。”
张俭又沉默了,看来他要从张站长那一代的开始否定他张俭。这很有可能,他也许会追认张站长为日本走狗。
“你们搬到了安平镇之后。和日本人有没有密切来往?”
“没有。”
“我可以马上指出你在撒谎。”
张俭想,果然是业余地。
“你父亲在抗战以后窝藏在家里的女人竹内多鹤是不是日本人?她在你家一藏二十多年,和你们的关系算不算密切?”
“她当时只有十六岁……”
“只需要回答‘是’或‘否’!我再问你一次,你们家窝藏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日本人?是不是?!”
“是。”
“她在这二十多年里,到底干了些什么对中国人有害的事情?”
“她没有干过任何有害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隐瞒她的身份?我们在东北调查过,确实有一些农民救了日本女人,跟日本女人结婚生孩子。不过他们没有隐瞒真相。当年东北解放的时候,就有肃清、惩处汉奸和日本间谍地组织。他们都在那里备了案。只有极个别地人没有备案。不备案。只能说明居心不良。你为什么把这个竹内多鹤带到鞍山。又带到这里。一直隐瞒她地身份?”
张俭想,这一瞒,地确是令人生疑的。当初父母只想平息小环,只想瞒住张家一夫两妻的事实,而开始了一场弥天大谎。多鹤为张家生了三个孩子,名副其实的一夫二妻关系就更得靠谎言隐瞒下去。新社会的新工人张俭怎么能背负重婚的罪责?何况三个成年人三个孩子早就过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断骨头连着筋了。不隐瞒,最惨的肯定是多鹤。无论怎样把她从张家择开,她都是最惨地,因为她要和她亲生的三个孩子分开。而和三孩子分开,她和世上的一切都分开了。
“竹内多鹤去钢厂刻字,是你介绍的吗?”审讯者问道。
“是。”
“假冒中国人朱多鹤,混进中国的国防重地,就是这个日本女人含辛茹苦、隐姓埋名隐藏二十多年的目的吧?”
也许是不该隐姓埋名、瞒天过海。从一开始就不该瞒。让人家生了孩子,又想把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