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赖孤半张脸藏在树杈投下的阴影之中,他蹲在树梢上,自上而下俯视下头三人,一只手轻轻摩挲起背后弯刀的刀刃。
康平缓缓地踱步出来,一边和刘易尧说笑着,一边却不动声色地抬脸,看了一眼树梢上的贺赖孤。
目光比星子还要凛然,眼底藏着呼啸的怒意,像是北地狂浪的朔风,夹杂着风雪冰凌。
贺赖孤知道,康平这是怒了。
她很少真的动气,嘲讽一句,甚至打一下,都是小打小闹,有时候她不过是为了提醒你,终究没有踩到她的底线上。但是当她的眼神变得如此寒凉之时,便是真的触犯到了她的逆鳞。
贺赖孤眯起了眼睛。
待刘易尧谈完离去,贺赖孤从树梢上跃了下来,单膝跪倒在康平面前:“主上……”
“我十年没有管你,没想到你倒是有了不少自己的主意。”康平冷冷道。
这几年她顶着郑珈荣的身份,没法手段强硬地掌控手下,对于三十卫的管理松散了些,以至于贺赖孤如此放纵自己,肆意妄为了么?
她还在想为何刘易尧会突然对崔仲欢起了兴趣,现在想来,果真是贺赖孤做的好事!她当时吩咐他助他一把,并不是想让他揠苗助长!
贺赖孤低着头,他轮廓立体,眼窝深陷,一双灰蓝如同汪洋的眼睛藏在蜷曲的睫毛阴影之下,星光打得他颧骨一片灰白:“主上,世子既然愿意帮助你,为什么……”
“住口。”康平道。
她并不是个暴虐的主人,甚至显得十分宽松,但她也决不允许手下人这样自作主张。是的,或许有刘易尧的参与,她会轻松很多,但是这同样也将刘易尧放在了危险的境地之中。所以她不需要刘易尧多做什么,给她一个镇西王世子妃的头衔便可。
贺赖孤咬着牙,抬起那双灰蓝眼睛看向康平,那张脸现在轮廓秀美,蛾眉杏眼,同她前世刀凿斧刻的冷艳截然不同,可是一双眼睛里头的寒芒,依然如同往昔。
“主上……”贺赖孤还想辩驳。
康平冷冷扫了他一眼:“我欠融云的,两世都还不清,我不能再将她的儿子拉进风口浪尖。”
她将手拢进了月白宽制寝衣的袖子里,垂着眼看向他,神色如同冰雕:“你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你贴身护卫。”
☆、25.第25章
围着一圈芙蓉渠的芙蓉洲,夜凉如水,星汉灿烂,一条银河如上好缎带被天女随手扯过,横亘于天际。
康平看着贺赖孤飞身消匿于夜色之中,神色凌然。
她有些烦闷,心头堵着一口气不得纾解。大约是因为前世呼风唤雨久了,现在却连贺赖孤都不愿听她调遣,阳奉阴违,叫她颇为不爽。
她在树底下又站了一会儿,揣着手回到了帐中。
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动了睡在脚榻上的秋韵,她揉着眼睛起身,颇有些讶异道:“娘子怎么出去了?”
康平扯谎:“解个手。”说罢又躺回了榻上。
秋韵见她翻覆不得入眠,问道:“娘子是不习惯这胡帐么?”
郑珈荣是个汉人,从未睡过这种帐篷,可是康平却不是,上辈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她就跟着翟融云混入镇西王军中,吃着干燥的胡饼,睡着漏风的帐篷,于她而言,圆顶的青庐反而要比汉人家庭那种砖瓦房来得亲切。
她闷闷地说:“只是有点不顺气。”
秋韵替她倒了水,轻声道:“不若明日就回去吧。”
她翻了身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道:“好吧。”
第二日康平提前坐车回到了郑府,阖府有头有脸的眷属还都在芙蓉洲里,剩下不多的小厮和婆子打理家室。几个庶出的郎君因为还要去水木书院上课,倒昨日晚上就回来了,没有住在青庐。
前门扫洒的婆子见到康平的车子回府,瞧见她的眼神都是惊惧的,许是因为她昨天棍殴太子的壮举惊到了她,吓得她以为这位看似病弱的三娘子,一言不合说不定会举着竹棍也将她杖责一通。
康平神色淡漠地回了东苑,七郎已经去上学了。宋氏还在城外,家里没人管她。她突然对秋韵说:“陪我去西市走一趟。”
秋韵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说得一愣,问道:“娘子这是要买什么东西么?”
康平说:“去寻个人。”
西市多为杂胡聚集之地,沽酒的花老二在这一片临街摆摊已经二十多年了,因酒味甘醇,下酒菜的分量又足,因此店子不大,却有不少老主顾。
譬如崔仲欢。
康平寻到西市的时候,见花家的酒铺门前人络绎不绝,便走上前去。她出门的时候戴了个帷帽,又带着个俊俏的侍女,行止并不像是胡女,引来西市众人的侧目。
她走到酒铺前,便有前来买酒之人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花老二撸着袖子,两条胳膊肌肉遒结,脖子上扎着条布巾,瞧见竟然是个这样的妙龄女公子前来买酒,惊得勺子都要掉进酒缸里,慌忙将胳膊上的袖子扒拉下来,扯下布巾,用蹩脚的汉话问道:“这位娘子来买酒?”
康平撩起了面前的帷帘,露出自己的脸来,开口却是极为流利的鲜卑话:“不是,我来寻个人。”
花老二瞧见她一张汉人的脸,又见她浑身上下穿着不凡,笑出了一排森然的牙齿:“你要寻的是崔二爷吧!”
寻常汉人家的女公子,不会刻意去学鲜卑话的,只有世家大族,家中有人在朝中为官的,才会教子女一些胡语。
崔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