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原先还只是聊聊音乐,从古典、爵士聊到摇滚、嘻哈、饶舌,当代流行;从音乐的政治意义和经济背景,聊到各国当前的经济形势;从艺术聊到美学,从美学聊到思想史,有一天,某个关于美国党派之争的话题越扯越远,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各州在同性恋婚姻的争议。
“你呢?你怎么看待同性恋结婚这件事?”
顾靖扬淡笑地问,尽量装作事不关己毫不在意的样子,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让自己能够保持正常的呼吸,尽管坐在沙发上,他却紧张得背部绷直。
他们面前的茶几上还躺着那本摊开的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陈非坐在地上,曲起一条腿,握着铅笔的右手放在曲起的腿上,另一手则随意搁在顾靖扬坐着的那张长沙发上,完全放松的姿势。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这个不好回答……”
他习惯性地围绕问题的各个层面思索了一遍,却不知道这个模糊的迟疑给身边那个男人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负担,仿佛在等待审判的来临。
“也许因为我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吧,我始终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诸如同性恋、堕’胎合法性这样的问题能够令两个党派吵成这样。既然宣称人生而平等,那么在不危害别人的前提下,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和自由,不是吗?”
陈非思索着,慢慢说道。他的语速并不快,但是他的态度却是明朗的,如同顾靖扬所预期的——通情达理。
“更何况在很多时候,性向是天生的,一个健康的社会怎么能够歧视一个人生而俱来的东西?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有人会歧视天生的盲者吗?哪怕他心里这样想,他也不能明确地表现出来,因为他必定会为此感到羞愧,并且他的行为也会遭到旁人的谴责。那么,为什么到了同性恋这里,人们就自动设立了另外一个标准呢?”
很典型的陈非式回答,客观、理性、带着开放的心态和严谨的态度。就好像他们谈论党派分歧,虽然陈非是一个坚定的自由市场拥护者,但这不表示他比较赞成共和党的政策,正相反,如果陈非拥有投票权,他一定会投给民主党,因为市场的自由化并不等于排斥一切的监管,更不能以牺牲对弱者的保护为代价。开放的市场与健全的社会福利体制不应该是冲突的,如果两者无法兼顾,那么陈非会选择后者。
顾靖扬很欣赏陈非的见识和态度:心态开放而理性,不走极端,并且随时准备倾听和改变。因为这样的欣赏是建立在喜欢的基础上,了解越深,他就陷得越深。不久前还信誓旦旦要保持君子之交,但是现在他又舍不得了。
因为自己掺杂了太多主观感情在里面,所以面对陈非一如既往的理性客观,他就很难从容。
“任何东西一扯上政治,就很难但从逻辑或理论的角度去讨论了。”他勉强笑道,尽量让这对话听起来像是正常的交换意见。
陈非点头,笑道:“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如果不想被诱导,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很重要。”
话题歪了。
就在陈非似乎还打算就独立思考的重要性继续发表看法的时候,顾靖扬有点不礼貌地打断了他:“你自己呢?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他得把话题扳回来,好不容易有这样的一个光明正大试探的机会,他不甘心就这样错过。
“我?” 陈非有些疑惑,他认为他的态度已经表示得很明显了。
“我是说……”你会接受一个同性的追求吗?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忍住,要忍住。顾靖扬对自己说。搞砸了,可能就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于是,避重就轻地擦边而过:“所以你支持同性恋婚姻?有人说至少不应该赋予他们领养权。”
陈非有点惊讶于顾靖扬对这个问题的执着。
作为一个直男,他对同性恋并不排斥,甚至是支持的,因为他很清楚,任何一种不平等都必须要依靠长期不断的抗争才能改善,哪怕那些抗争有时候显得过分偏激。这是人类社会内在的平衡。
不过,即便如此,他对同性恋的平权运动却也没有特别深入地了解过,像这个领养权的问题,毕竟那跟自己的生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既然被问了,以他的个性,倒也不会敷衍了事。
他认真地想了想,不答反问:“那是基于什么论证?”
“担心孩子会受到两个父亲或两个母亲的影响,而成为同性恋。很多人认为这对被领养的孩子不公平。” 顾靖扬很惊讶自己居然能以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说出这些。
“姑且不论家庭对孩子的性向选择是否有那么大的影响,但这依然歧视不是吗?” 陈非一针见血地指出,“是基于 ’同性恋是不好的、低人一等的‘ 这样的假设做出来的结论。”
顾靖扬觉得自己应该适可而止了。陈非已经完美地表达了他的态度,足够了。但是老天似乎很眷顾他,就在他下定决心要扯点别的话题时,陈非歪着头想了想,突然天外飞来一笔:
“不是说,每个男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搞不好我也是个潜在的同性恋。”
陈非笑着说完这句话,握着铅笔的手还顺势在书上敲了敲,却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好像——室内的空气突然凝固了。
他抬头望去,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沙发上的那个男人竟完全呆住了,那表情像是震惊,又不完全是震惊,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