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上的人慢慢直起上身,将石桌旁边的湘妃竹墩指给罗宛,请他坐下,又示意抚琴的女子暂退,这才对罗宛道:“我是千盛意,你可以叫我千盛意,也可以叫我小成侯。”
他敞着衣襟,披着一头黑发,神情自在而萧散。白日的晴雨缤纷到了此时此处,已然消失殆尽,只有一种仿佛呼吸都被放大的寂静和清凉。他看着抱琴的女子从另一侧款款而下的背影,突然道:“十三娘是不是很美?”
罗宛道:“很美。”
千盛意笑道:“我爱听琴,为物所役,就难免要付出一点代价。”
罗宛道:“只要你觉得值得。”
千盛意道:“我实在很想知道,把这样东西交给你带来的人,在想些什么。”
罗宛道:“这你也许只有问他本人。”
千盛意的目光随着他看向自己手里的把玩的那件东西,道:“不必吃惊,在你带来这颗妙音丝竹之前,我都是这样通过读唇语来与人交谈的。”
罗宛道:“你看起来简直并不需要它。”
千盛意道:“确实,就连我身边都很少有人知道我已经失聪这件事情。”
他又笑道:“但我还是要听琴啊。”
他将妙音丝竹轻轻放入耳中,凝视着罗宛,又道:“你为什么这么难过?你虽然失去了刀,却得到了一个无价的朋友。”
罗宛道:“但我却已经不能继续做他的朋友。”
千盛意道:“就算你不再与他来往,他手中的刑戮也会从此成为风波的起源。”
他沉思着,缓缓道:“或许我应该把刑戮买下来。”
罗宛垂头看向手中的刀柄。
他竟然一直到现在还无意识地握着它,丝毫没有放下来的打算。他想将它收回刀鞘,却发现这不可能。
他眼前又泛起刀身被截断时,新鲜的棱角折射的凄厉的光亮。
这把陪伴了他十年的刀,如今已经粉身碎骨,而他的心竟然如此平静,好像刀被毁去这件事是一个比太阳从西边出来更荒谬的笑话,连提出质疑的必要都没有。
千盛意也带着肃然起敬的神情,看着这把名动江湖的落雁刀的残骸,道:“你今天杀了九个人。”
罗宛觉得他说的很对,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因此不答。千盛意又道:“这世上每天都在杀人,我甚至见过有的人,他一天不杀人就难受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过他倒并不是个魔头,是个刽子手。”
罗宛道:“我杀的人也许并不比他少。”
千盛意道:“你是真心相信杀人会有报应。”
罗宛道:“我信。”
千盛意道:“然而你杀人。”他语调很轻松,并非质问,只是一个和气的探讨。他似乎是觉得既然身在江湖,说这种话实在不好意思,然而罗宛却感觉他或许真的从来没有杀过人。
罗宛道:“因为我现在知道有一个人和我一样,要受报应。”
他这话可谓再奇怪不过,千盛意却放下心般点了点头,拿过壶来将杯子斟满。这壶中不是酒,也不是茶,而是冰镇过的酸梅汤,那沁人心脾的程度之强烈,使罗宛非常想知道它的制法。
“既然这样,我便不必有所顾虑。我想请你帮我杀一个人。”
罗宛道:“我不是杀手。”
千盛意道:“你不要误会。你今天杀的少年,名叫朝露,这名字起得真是合适;你当然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位这三日来出尽风头的客人,似乎携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他是曲直君最为宠爱的心腹之一,实在让我很头痛。幸好他还年轻,如果再过十年,我可能要跪下求他饶我一命。你帮我把这位天才扼杀在摇篮之中,我感激不尽。”
罗宛道:“这件事情你自己也完全做得到。”
千盛意笑道:“你错了,单凭我自己一向做不到任何事情。”
罗宛道:“所以你也想让我替你去杀曲直君吗?”
千盛意盯着自己的手指,感慨道:“虽然我失聪的原因,没有任何大夫可以解释;但我觉得如果还有什么根源,那应该就是曲直君这个人。”
“他给你下毒?”
“不,是被他气的。”千盛意沉痛的说。
他突然抬头笑道:“我知道你仍旧不会就此简单的答应,即使我有七成把握,曲别玉的事情是出自他的授意。你或许想通过别的方式来还我的情分;但你很快就会答应的,不仅如此,就算我拦着你不让你杀他,你也势必不能苟同。你放心,在你得到一把趁手的新刀之前,都可以慢慢的考虑。而无论你最后是因为什么杀了他,我仍旧会当做你是为我而去的,这件东西也终究会是你的。”
罗宛道:“什么?”
千盛意道:“是你这次来千品宴的理由。”
☆、章五 破阵
半掩的门同时也半敞,外面是一片毫不透明的墨蓝。应天长拍了拍周乘麟的肩,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过后要杀要剐依你。现在听我的。”
说完这句,他抢先一步踏出了门。
蛩鸣。蝉鸣。草。木。水。风。
在这远避红尘的幽静之处,残暑无处遁形。应天长突然意识到秋天是真来了。
墨蓝的夜色中,站着九个持剑的少年,虽然细看水平参差不齐,但大体上都可以用姿容出众来形容。感受到背后曲直君脉脉的目光,应天长离开此处的意志强烈了十倍。
他缓缓的向前走了几步,主动进入剑阵的包围之中。周乘麟无可如何,也只好跟在他身侧,只是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