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李大哥,你尝尝。我拐到杨公井那里去买的,是那边的小吃一绝。”他期待地催促李沉舟。
李沉舟眼里笑意流淌,依言将一团粉丝送进口中——其实,近来他已经很少吃辛辣刺激的东西了,他已经不太适应那种口腔受到刺激的感觉。粉丝下了肚,果然从上到下一条食道都火辣辣的烧起来,辣过之后,又有一种鲜香,勾人食欲。
“怎么样?”萧秋水赶紧问。
李沉舟喝了口茶润嗓,“很好吃。”好吃,却不能多吃。凡是勾人食欲的东西,都不适宜多吃。不过今晚,他可以破一次例。
萧秋水眼里闪起星光,“辣的特别正宗,对不对?”
李沉舟笑着点头,又挟了一筷。萧秋水也执起筷子,两人边听评书,边吃粉丝,你一筷我一筷,筷子下得缓慢又默契。
这时台上的老者正说到“天理昭昭不可诬,莫将奸恶作良图。若非风雪沽村酒,定被焚烧化朽枯。自谓冥中施计毒,谁知暗里有神扶。最怜万死逃生地,真是瑰奇伟丈夫。”念及“最怜万死逃生地”一句,沉气压腔,如犁车一般从每个字上碾过,引得邻桌二三人发出几声唏嘘。
李沉舟筷子停在碟上,沉吟着,林冲的遭际,感慨则感慨亦,“怜”就实在用不着了。林教头若是知道,心里多半也是不喜。
“李大哥觉得林教头此人一生,当何评价?”萧秋水冷不丁发问。
李沉舟看他一眼,“他心底还是想好好做他的林教头的,落草为寇是实则无奈……他的后半生,还是很失落的吧。他其实是传统的人。”
萧秋水道:“可是他做禁军教头就真的快活?”
“快活不快活先不论,那时节他有身份有地位有貌美如花的娇妻,才是真的,有家有室,功成名就,是绝大多数人的向往。”
“现在也是?”萧秋水看着他的眼睛问。
李沉舟说:“差不多一样吧。”
萧秋水皱起了眉:“这样的生活并不自由……”
“林冲在梁山的生活也不是自由的。”
萧秋水想了想,表示同意。
“其实林冲最自由的时候,反而是他在山神庙里的那一晚。他摆脱了过去的所有身份责任,前路又罗列着种种可能性,他不一定要上梁山的。不过,他最自由的时候,也是最悲凉的时候。山神庙里的那一夜,绝对滋味万千,终生难忘。”李沉舟嘴角浮起一丝了解的笑意,他看看萧秋水。
萧秋水看着他道:“如果那一晚,有人陪他一起,听他诉说,鼓励劝慰,激人奋发,结果大概会不一样。”
李沉舟望向说书的老者,眸光悠远,“雪中送炭,患难之交,可遇而不可求。”
他声音里有一种隐隐的了然和疲倦。
萧秋水听出来了,脱口道:“李大哥,你以后若是有什么难事,来找我好不好?我会听你说,鼓励你,宽慰你……我,我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去找你,你也一样鼓励我,宽慰我,好不好?”
李沉舟诧异地望向他,抿嘴而笑,“你怕我也去上梁山落草?”
萧秋水道:“上梁山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你去了,我会跟你一起去。”说着,他脸上有些热。
李沉舟望着年轻人明亮的眼睛,心中砰然。
萧秋水好像不好意思似的,飞快扭头去找茶博士要茶水,以躲过李沉舟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傻透了,说话不经大脑,不过,说这些话也没什么吧?
李沉舟看着年轻人着慌的模样,不禁微笑。台子上,老者口中山神庙的风雪依旧劲猛寒冷,李沉舟心底某处却一点点地温暖起来。
大行宫后街上,两个年轻的姑娘挽着胳膊漫步。夜风微寒,街市人声如喧,灯火如曜。
“唉,唐方,你跟萧秋水什么时间举办婚礼啊?干脆趁公婆过年到南京,赶紧办了吧!眼下局势难料,指不定什么时候打起来,所以说——宜早不宜迟!”
说话的是曲抿描,话剧社的成员之一,也是沪宁铁路局曲局长家的二小姐。
唐方迎风扬起清丽的脸庞:“曲小姐你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看,干脆我到我奶奶面前说一声,把你许给小柔得了!”曲抿描倾心唐柔,几乎是两人间公开的秘密。
“说你跟萧秋水的事儿,别岔开话题啊!”曲抿描脸红了,嘴上却不认输。
唐方笑了,心里甜蜜蜜,又沉甸甸的。再过几个月,最多半年,就要嫁做他人妇,真是奇妙的转变——她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不再是扎着辫子的唐小姐,而是网起头发的萧太太,她不能再只考虑自己的事情,而要仔细权衡两个人,甚至两个家庭的利益。唐方感到激动,又忐忑,还有点迷惘。她期冀将来的婚姻生活,却又留恋此时跟曲抿描一起在夜市里漫步的时光。这样的时光,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轻松,这样的自在,这样的无忧无虑,将随着婚礼的临近,而慢慢减少,消失。即将消失了的,是不是都会成为亲切的怀念?
这样想着,唐方紧了紧挎着曲抿描的胳膊。她刚刚跟曲抿描吃了火锅,身上暖洋洋的。接下来,她们要去看看给萧家伯父伯母买些什么礼物。
这个时候,曲抿描小声叫了起来:“咦,那个是不是萧秋水?”
唐方往前方看去,茶馆门口,萧秋水正同一个男人站在一起,像是在互相道别。灯光下,萧秋水身姿挺拔,旁边的男人风度翩翩,两人握手、点头,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