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把油纸伞,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骊山东南角用砖石砌的墉台,高五丈,顺着石阶上去,雨水飞溅积蓄良多,浮动的黑色烟雾尽在脚下。我往西看,山峦浮延万里,绵绵不绝,尘世的屋角飞檐显得那么渺小而遥远,被全然遮挡在茫茫雨幕之后。
站了许久,蓦然间一点星火闪烁在山脚下,定睛一看,原是一对上了年纪的男女抬着冒着热气的锅灶在雨中踽踽而行。
老婆婆在后面抬着伞,老公公挑着担子,雨幕中走的极艰难,但老婆婆把大半的伞都移到老公公的头顶,全然不顾自己的大半个后背都落在了雨中。
而老公公似是有所察觉,不住地把伞往后面推,擎着沉重的担子不时挣扎着跟老婆婆叮嘱什么。
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他们也许是要到西市卖朝食的。
我看得入了迷,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肩膀被人从后面打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个陌生男子。他大约二十岁出头,皮肤白净,五官清秀,身上穿着泼墨底大袖敞带袍服,一身新罗装束。
“你看什么呢?”他举着伞朝我笑了笑,露出小巧整齐的齿贝。
回身看了看西边,已不见了老婆婆和老公公的踪影,只剩下苍茫夜色中空荡荡的街道,心底有些失落,喟叹道:“应该是对老夫妻吧,挑着担子去卖朝食。”
他露出一点疑惑,白皙面容显得纯真而清澈:“这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中原人真奇怪。”
“你知道什么,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只有一把伞,可他们都想给对方遮多一点的雨,夫妻如此情深,难道不好看,不感动吗?”
他恍然点了点头,歪着头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又倾身望向我刚才看的方向,可那里只有黑漆漆的一片。
“这大概就是诗经中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默默念了念这两句,沉惘地点了点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这人间烟火真的比这高高在上的骊山行宫好看许多。”
他笑了:“其实人间烟火中也有许多烦恼的,茶米油盐,琐碎事情,哪一样都是需要操心的。你一定是骊山行宫里的宫女,长久被关在这里面,看不见尘世,才会一昧地去羡慕吧。”
我便细细打量他,见袍服是用新制的绸缎裁成的,以银丝线暗暗缕着花纹,簪冠的是赤金,应该是新罗使团中的贵族官吏吧。
“是呀,我是骊山行宫里的宫女,那阁下又是谁?”
他举着油纸伞,双手端揖,躬身道:“在下高离,是摄政长公主的幕府谋士,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低头微思索,“我叫……小玉儿。”
他温润一笑:“姑娘站在雨中,穿着一身雪色狐氅,当真像玉人……”他的视线落到我的狐氅上,渐渐敛却了笑意,露出凝思。
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人看上去霁若清风,怎么脑子慢了半拍,才发现。
“你是宫女,怎会穿这般贵重的氅衣?”他后退了几步,顾忌地审视我。
我状若不经意地抚着狐毛,道:“我趁主人睡着了偷偷穿出来的,所以天亮之前得赶紧回去,不然会挨打的。”
他慌张地看了一眼天色,山边已露出鱼肚白,焦急道:“那你快回去吧。”
我在心底暗笑,他怎么这样傻,这么好骗。
见我站在原地未动,他急匆匆地说:“你怎么还不慌不忙的,天很快就要亮了,若是被发现怎么办,听说中原规矩森严,刑法严苛,你这般弱不禁风怎么经得起打?”
我禁不住笑了,“高公子,你在新罗一定人缘好,很受姑娘喜欢吧。”
高离定住了,青涩面容上流露出一丝羞赧,喃喃道:“姑娘们不喜欢我,她们嫌我太痴,太傻。”
我掀起伞盖,仰望着破晓天色,叹道:“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了,痴一点傻一点其实也挺好的。”
他愣怔地看着我,越发显得痴了。
---在墉台上吹了一夜的风,回到兴庆宫时天已大亮。寝殿里的人进进出出,脚步相叠,好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见我回来,灵徽忙迎上来,长舒了一口气,叫道:“娘娘,您去哪了,奴婢们到处找,都快急死了。”
雨已渐停,我将油纸伞收起来,虽有疲惫,但身心轻快了不少:“就是出去走了走,没什么,让他们都停下吧,这样慌慌张张的,让外面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呢。”
灵徽靠近我,低声道:“陛下今晨又遣太医来给娘娘把脉了,奴婢们掀开幔帐,见娘娘床榻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只白猫。宫女多嘴去禀报了陛下,皇帝陛下一来就把那白猫从床榻上提溜起来了,大内官开玩笑说娘娘可能修成了仙法,睡了一觉变成了猫。陛下冷涔涔地回他,说是娘娘瘦成那样,就算要变猫也不会变一只这么胖的猫。话音刚落,那白猫就炸了毛,扒拉着爪子给皇帝陛下手背挠出一道血痕。大内官现下正领着内侍要以谋反行刺的罪名把那猫吊死呢……”
第91章 br